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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软如棉

    

虚软如棉



    从医院出来,我满心纠缠。身上没有钱,我竟然步行回到学校也不知道累。刚进宿舍门,沈菲就跟我说,第五让我回电话。

    我习惯第五的散漫,往往他说让你马上回电,你过三天再回都不晚,因为他说过就忘了。果然,我打电话给他时,一直无人接听,直到傍晚才返来电话。第五让我到一个叫芭薇的会所,我惦记我的钱,就去了。

    第五比我晚到,我站在灯光潋滟霓虹闪烁的会所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到他的车子驶过来,他下车后,我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卷进了会所,里边是一场小型聚会,全是满口京腔的年轻人,光看行头便知:这些人非富即贵。

    见第五进门,有个男的笑着说:回回就你迟到。

    有人打趣:五像大姑娘似的,打扮好才出门嘛!

    这人说的没错,第五对自己的相貌十分自负,知道是别人瞩目的焦点,所以穿衣从来不能苟且。

    听到别人打趣,第五只是笑,然后招呼我坐。在座的女孩太多了,全部美艳绝伦。

    看美女,没人快得过第五,虽然他二郎腿翘着坐在沙发上,看似漫不经心地谈笑风生,实则已把在座美女全身的风光都瞄了去。

    我也被别人瞄了,一个叫戴缡的男子,一直看着我笑,几乎令他怀里的女子反目。

    我被看得心头发毛,借口上洗手间跑掉了。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跑掉后,第五没有找我,直到第三天也没有来电问一声,反倒是我惦记那些钱,三番的给他去电,但是他的机子不是无人接听就是关机。

    我知道他手头又阔了,暂时不需要我了,可他倒是把钱还给我啊!前些日父亲犯病我又有了亏空,我几乎又要活回过去饿肚子的时候了,虽然不至于挨饿,但我从来不敢吃好的吃细的,我每一分钱都是克扣自己的嘴攒下的。想想过去的生活我就怕,像一只没人管的狗,嘴天天都是土灰的,是饥饿的颜色。我怕那种颜色,我焦急万分,可是第五却蒸发了。

    等他终于来电话时,他已经又分文没有了,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穷得快卖裤子了!

    我到了宾馆首先就跟他要钱包,他愣了一下,赔笑把我安置在沙发上,颇抱歉地说凑了个急花了,连钱包瓤子也扔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一听就傻了,就呆了,就不会动了。

    可能是我实在没见过什么钱,可能是我实在穷怕了,我的眼圈就红了。

    第五立刻有些紧张,哎哎,别哭,五哥保证还你,明儿就还!

    可我还是没忍住,一把甩开他的手,趴在沙发扶手上哭了。

    那天我拒绝听他叨叨,我凄凄哀哀走出宾馆时心里凉透了,也看透了,第五宏途他就是欺我小。我刚刚走过十七岁,还不到一个大一学生的年纪。

    很小时考上大学,曾经是受人瞩目的天才学子,可如今的我,亏就亏在年纪小上。即使我吃了大亏,第五也知道我不敢则声不敢反抗,他看穿我一个小屁孩儿懂什么呢?我来这座城市时完全是个孩子,睁着黑黑的眼睛攥着豫北衣角出来远门,长那么大没见过一千块钱长什么样;我最阔的时候手上有七百块,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钱,那时候我大三,跟豫北已经分手,我同时兼着三份工,有时是五份六份,像陀螺一样奔波着,依然不能救穷,连饮食都是能省则省,第一次被同学拖去会餐后我大吐三日,因为我常常吃素,肚子里服不住太大的油水。我也许这辈子都不能吃香喝辣,我寒薄的胃囊没有那个福分。这样的穷孩子,还不是任他哄,任他骗?

    第五宏途看得没错,我有软肋,我习惯妥协。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没着没落四面没靠的人,不该我忍该谁忍!

    我现在天天盼的是早日长大些。因为小,我不好找工作,继续考研我又没钱。我只能本本分分辛辛苦苦。而对于第五宏途的蚕食,我也只能在心里诅咒,一点办法没有。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那些钱并不是第五花了,是被郑妮从第五手里没收了,郑妮是沈菲说的那位正宫娘娘。我红色的女式钱包惹她一时醋起,从第五手里恨恨夺走销毁了,第五息事宁人没脾气。在我面前那么无赖的第五,在别人面前也有如此脓包的一面,这就是看人下菜碟吧!

    我也不气!我已经习惯不公平!

    第五很长时间没有找我,更莫说还钱。我失了那些钱,一下子感到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了安全感,学校发了工资后,我进了些光碟偶尔去天桥上卖,大学时经过天桥常见到年轻学生打地摊卖小货,我觉得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有一天偶然遇见第五,他吃惊地在我头上走了两圈,然后说:真是你啊!我靠,别说你认识我!

    尽管这样,他后来还是传唤我去宾馆,他一定是穷极了,就饥不择食。

    我的日子过得依旧紧巴巴,摆地摊虽勉强有些收入,但做得提心吊胆,常常被城管吓得魂飞魄散。

    有一天我刚刚摆好摊位,就听到远处吱的一声急刹车,还不及抬头,城管就从天而降了,一群城管队员从桥的东西两端迅速包抄,桥上的摊贩顿时炸了锅,纷纷打包抱头逃窜,我已习惯了这种场面,抱起纸箱夺路而逃,当一个高大的城管队员忽然凶神恶煞般地堵在面前时,我竟矫捷地从他腋下逃走了。

    逃脱后简直慌不择路啊,我撒开脚丫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直到跑下大桥跑到千米之外的金融街后仍惊魂未定。我终于喘息着停下来时,几乎就要累昏过去了。而当时我其实以为自己已经昏死过去了,产生了只有濒临死亡的人才可能有的幻觉:我竟看到了二十年后的我。二十年后的我将近四十岁,皮肤白皙、高贵典雅,被许多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像一个女皇

    是嗒嗒鸣响的警笛警报声将我唤醒了,有警察走上来维持秩序,说首长视察,请大家不要围观。说话间一溜官方车已在警车开道下逶迤停泊,后面一半街道已经迅速戒严。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依然站着,并没有昏过去,当远处那个女人抬起头得体微笑时,我才意识到了,这就是电视上出现过的那个像极了我的女人。

    我抱着纸箱怔怔看她,胸脯还在剧烈喘息着,不知道为什么,微笑谈话的她忽然顿了一下,然后照直向我看过来,对视的那一刻,她的表情像遭了雷击!

    但她很快收回视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再看见她时,她已经戴上茶色的水晶镜,脚步也有些匆匆。长得像一个如此穷酸的小姑娘让她很丢脸吧!

    我便没有心思再看她了。

    夜里回到宿舍,第五来了电话,他要我第二天下午去秦风山庄。我不去,他的声音就高了,电话里我听到他身边有跟班的卢迪,眼见得他越来越口无遮拦几乎要说床上的事,我立刻脓包了,妥协说明天准到。

    曾经看过一部电影,里边有这样一句台词:快乐其实很简单,如果你花不起大钱,没条件泡妞,那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没见过大钱没多少阅历的小孩,给她圈套叫她入,一旦入了,连哄的工夫都省了,想怎样玩都由你。

    秦风山庄我听过但没去过,那里是集美食娱乐购物为一体的高级酒店,远离喧嚣的闹市区,置身原生态的大自然。是第五家的产业,他在那里可以签字。非常远,但不去那里他又没钱去别处开房。

    开车去得一个多钟头,坐公交倒车要三小时,听沈菲说那里是高端消费场所,除了名车豪车连出租车都很少,即便从最近的公交站台往那里赶,没一个小时也到不了。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出发,一路倒车换车到了城外,从城边儿再去南郊,通往南郊的公交竟然一天只发三趟,我赶上了最后一趟。

    出发时就有些变天,一路上阴云密布,秋雨欲来!在南郊刚下车,雨就哗哗下开了,随身携带的小闹钟指示五点四十。我冒雨张望远处,不见第五的车。他说话从来不作准,常常说好让我去宾馆,结果半道被别的事绊住回不去,丢我在房间门口老等。我料到今天又栽了,雨越下越大,我顶着背包困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极目远眺,毫无第五的踪影。然而不等又没办法走,据说从这个站台步行到秦风山庄得一个小时,况且我不明方向,不知该从哪边迈脚。

    为了乘客上下车安全,南郊站台的位置是内嵌式的。与公路拉开一段距离,所以公路上来往的车看不到站台有人就一掠而过了。再者这里的过路车并不多,大雨天下我连一个问路的人都找不着。

    要说点儿背可真是背,左等右等第五不来,大雨中逐渐夹了冰雹下来,恁大个儿的冰疙瘩,小石头一样的坚硬,生猛急骤地砸下来!这是深秋时节啊!竟有冰雹!

    小时候跟父亲到田地里见过这么大的冰雹,也是指头肚那么大,打在人脑门儿上的棱棱响,冲南瓜砸下去,南瓜立马穿一个洞。玉米叶子甜菜秧子更是不消一分钟就七零八落残败不堪了。我这样被砸下去,怕是比玉米叶子也不如。所幸我成天书包不离身,举在头上抵挡了一阵,终于支持不住,蹲下来把自己蜷成白菜大小,暴雨来前的天气往往闷热不堪,我出来时穿得凉快,这时浑身颤抖牙齿打架。冻木了,冰雹砸在身上都觉不出疼。

    后来我才听卢迪说,我被大雨冰雹砸成落汤鸡的时候,第五正在舞蹈学院的练功房考察美女。从舞院出来已将近六点,他并没有想起我,倒是稀奇天上落下来的冰雹疙瘩。是卢迪讲起郊外庄稼地时,他才一拍大腿想起了我。

    他们一路疾驰赶来后,天已黑尽。第五惧暴雨淋身不敢下车,只开窗喊了几声就被呼啦啦灌进车内的大雨逼了回去,开车在站台附近来回转圈找,是躲在山脚的我看到车灯跌跌撞撞过去的,暴雨如注,我的脑袋爬到车玻璃上时第五吓了   一跳,身子向后弹去。是卢迪大叫了一声豆,才让他反应过来,他赶紧打开门,斥我冒失,霍然伸出一颗水淋淋的圆家伙来吓他。

    这样一来,倒像我没理了。

    我的脑袋水淋淋的确实可怖,但落汤鸡一样的我什么都反应不过来,连他斥我像午夜画皮都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裹挟着瓢泼大雨瑟瑟上车,可他叫起来:车座!车座湿了!

    我跨到车上的一只脚慌慌缩回,下巴颏松的几乎要掉下来,浑身哆嗦着立在门口等他发话。雨从开着的车门处浇进车内,他一个劲扇手,示意我靠边站别卡住车门,我哆嗦着挪脚让开,车门啪地关上了。

    我站在雨里直想哭,卢迪跳下车来,脱下衬衣往头上一罩,去后备箱取了一卷塑料纸,在第五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将副驾驶座包了个严实,我哆哆嗦嗦坐上去,脊背后、屁股下,凉巴巴的硬塑料咯吱咯吱隐约叫响,和着我牙齿的   哒哒哒,叫他们尴尬极了。

    坐在后面的第五给他自己开脱:真奇了,今天怎么会有雨,还冰雹?

    没人搭言,卢迪衬衣湿透了,穿着背心光膀子开车,冷!把车里暖风开到极限,暖风呜呜地吹出来;副驾座的我紧紧抱着滴答滴答掉水的背包抖!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回到市区,卢迪先回家,第五自己驾车带我回宾馆。

    雨停了,汽车性能太好,连一丝儿声响都没有,越发衬出牙齿的打架声:

    哒哒哒第五可能有些抱歉,没话找话道:原是想着领你享受享受秦风山庄的超级服务呢,赶上这雨!

    回应他的还是哒哒哒他明显尴尬了,索性不再作声。   领一只落汤鸡在灯火通明的宾馆大厅穿行,难免丢人!在地下停车场泊好车,他把门卡给我,让我先上房间去。

    我顾不得体面,迷迷瞪瞪循上房间,一头扎进浴室,打开烫手的热水,抱着冰凉的身体瑟瑟立在浴缸里。

    一个又一个喷嚏打得我脑袋发胀眼发晕,第五推开浴室门进来时,我还在抱着肩哆嗦,整个浴室被白雾罩得严严实实,啊嘁啊嘁的喷嚏声和唰唰水声频响在白茫茫浓雾中。

    浴缸水满的快要溢出来了,上面的花洒还在唰唰唰往下降水。

    第五过来把水关掉,打开吸雾器,掉头出浴室找了件冬天的法兰绒睡衣送进来,行了,别泡了。我买了餐,先吃点儿!见我一动不动,他又把睡衣收回,四处是水雾,没搁的地儿。

    擦干净,出来穿吧!撂下这句话他拿着睡衣出去了。

    大概泡了一个多钟头,我颤颤抬脚,裹着一片毛巾出浴室了,第五已经吃过饭,正歪在床上煲电话,见我湿着头发出来,他皱眉了,撂开电话说让我拿块毛巾把头发包起来,怕湿了床枕!

    我只好返回浴室去擦头发,身上没那么发抖了,却是浑身rou眼儿跳,跳得我晕晕沉沉。

    已经是夜里零点多,饿过了头,饭不想吃,我一个劲儿地想钻到被子里。可惦记那点湿衣服,明早走时没穿的,挣着精神一件件抖开,拿衣架撑开挂到空调上。觉得还能挣扎一会儿,我把背包翻开想拾掇拾掇,里边装了半包水,里边东西湿透了!我一件件取出来,一块钱一块钱展开铺到毛巾上!

    爬上床时我接连不住地打喷嚏,一个又一个喷嚏搞得第五烦,他皱眉去浴室清洗。

    出来后却换了好脸,他是看到了浴室洗脸台上的钱,我在一块干毛巾上晾着淋湿了的钱,最大票面是十元,最小票面是五角,总共三十来块,是我这些天全部的积蓄。第五摇头说:唉,我是个假穷人,你是个真穷人。

    似乎还说等家人放开对他的经济制裁后一定会帮我一把的,我没听清,也没精神动,晕晕乎乎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第五在唤我,他推我的脑袋,你醒醒,咳咳,醒醒!怎么这么烫!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慌乱地摸我的脑门儿。我也知道我烧得厉害,怕四十度不止!第五犯愁了,立刻去找衣服准备去医院,可能是发现我的衣服都湿着,又去衣柜翻他的衣服,给我套上他的大衬衣后才发现下身没衣服可穿!他终于不耐烦,丢开我不管了。

    我昏得太厉害,不知道他要送我上医院,只以为他让我腾床,可身上虚软如棉,实在没劲,便就近蜷在沙发上了。

    第五后来过来拍我的脸,用手翻我的眼皮,看我死没死。我缩了缩身,睡着了。

    我梦见一条毛毯搭到身上来,但我还是冷,有无数虫蚁啮咬我的全身,我在梦中听到自己痛苦的呻吟,梦到豫北宽大的手摸我的额头,我立刻扑到他怀里哭,边哭边咳嗽当我猛地被抱起来时才惊惧睁眼,这时候天已大亮,我看清抱着我的人是第五时,已经嗡咚跌进了衣柜。是第五把我扔进来的,他压着声求我别出声,我还在惊惧混沌中时,外面的擂门声传进来。

    不必他警告,我也不敢出声了,我攥着身上的大衬衫瑟瑟向角落缩去。第五急急关好衣柜门走了。

    我听到一个女孩激动质诘的声音,想是郑妮,沈菲说只有郑妮敢这样冒犯他。

    是第五亲口说的:郑妮是唯一不与他论钱的女孩,却是唯一与他计较感情的女孩。他层出不穷的花事众所周知,做一个真爱他的人难免心酸,可郑妮就是放不下,她的甘于委屈让他心软,也是因为她是真心,他一直对她保留着一点小小的纵容。

    舞院的佟佳是我表妹!我听到郑妮愤慨的声音,口气里满是恨其不争怒其不兴的心酸。

    那是卢迪在追!他忙开脱,我昨天陪他去了一下,我又没干什么!我就你一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来来,别站门口!

    藏在衣柜里的我听到他们进屋,紧张得心都跳出来了,我的高烧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干涩的喉间实在忍不住要咳嗽,我紧紧攥着胸口忍着。

    外边的人还在质诘解释,我相信我的脸一定憋紫了,再不咳出来,我会窒息。

    郑妮愤愤地:既是卢迪,干嘛她一大早打电话来跟我打探什么第五宏途?

    第五噎住了。

    我却噎不住了,一声咳嗽忽然迸出。

    我傻眼了,我知道闯祸了,我急得要哭,可唰地照在脸上的天光把我的眼泪吓回去了,我攥紧了胸口。紧接着听到啪的一声,脆生生的,爆响在我的耳朵里。

    我眼花脑晕,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身体却丑陋地装在这样逼仄的衣柜里。我捂着脸,我没哭,但我知道自己的眼泪像一汪水,颤颤的要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