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
明珠
京都刑部暗牢,这是大都最为隐秘肮脏的地方。 酸臭腐腥的霉味无处不在,铺在地上的潮湿烂稻草软趴趴的,踩下去却发出一声声恶心脆响,幸存的蝇鼠虫蚁应声而逃,四处乱窜。 钟应月皱着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披风,虚掩着口鼻,亦步亦趋跟在刑部尚书许还镜的身后。 惠英郡主,到了。 许还镜带她行到一间暗牢门口,停罢,亲自去卸了锁。 钟应月没有急着过去,她在许还镜面前站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惠英在此谢过伯父。 郡主不必言谢,你外祖与我有恩,可此事牵扯颇多,老夫也只能做到此了。许还镜长叹一气,将钟应月扶起,又嘱咐道,切记,莫要久留。 是,惠英明白。她点了点头,目送许还镜走远,这才看向暗牢。 这暗牢在刑部最深处,里面关押的是有关朝政机密的重犯。若不是定北候府与许还镜私底下有些渊源,否则她也不一定能来一探。 钟应月打量着这里的环境,脸色颇为难看,她吃力地推开厚重的牢门,将手里的蜡烛固定在壁上的烛台里,借着摇晃的烛光,才稍稍看清隐在暗角中的身影。 那人手脚带着镣铐,昏睡在铺着薄薄一层草席的地上。钟应月再进几步,便看见枯黄稻草上有一些发黑的血迹,她心下微微颤动,俯身查看了血迹的源头。 还好,都是些皮rou伤,看着吓人倒也不打紧,若还在府里,好药伺候着就没什么大碍了。 那么大的名头进了刑部一遭,总归是要受刑的,索性送的几箱子金鱼儿有些面子,主审官手底下留了分情。 活该。 她冷笑一声,抬脚踩在那人的伤口上。 蓦地,赵容里冷汗直冒,浑身皮rou被分离了似的,昏沉的意识都被疼清醒了。 他喘着粗气,以为又到了审讯时间,可睁开眼却瞧见了一双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精致绣花鞋,鞋面嵌着拇指盖大的明珠,圆润的珠身在这幽暗地里竟发出柔和的微光。 这样好的明珠作鞋面饰,这般奢侈的用度。 五姑娘。 五姑娘来见他了。 这个念头如五更颠风吹急雨,霎时掀起他翻江倒海的痴眷。 赵容里抖着手强撑起身体,抬脸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心尖儿跟着狂喜发颤。 他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干裂的薄唇,可启启合合,到底只是轻轻唤了一声。 五姑娘。 钟应月一身杏色袄裙笼着月白狐氅,衣领圈的洁白绒毛衬着面庞肤如凝脂,明月清辉般的容姿,她面色冷漠,以俯视的姿态打量着他。 想到什么,赵容里心中一哽,疾风骤雨瞬间息鼓偃旗,他僵硬地垂下双眸。 他知晓自己现下的光景实在不好看,连基本的整洁都没有,原本那张五姑娘算为满意的脸,现在恐怕也入不得眼了。 受着她审视的目光,赵容里感觉自己心跳如雷,手脚越发无力,摇摇欲坠马上要倒下了似的。 如此狼狈的模样倒让钟应月有些好笑,半响,她蹲下身擒住他的下巴,迫使赵容里看向自己。 赵大人,这京都刑部暗牢是什么好地方,令大人如此魂牵梦萦,罔顾我三番两次的劝阻,非要上赶着来住上一住? 清亮的女声尾音上扬,语气尖酸十足,道不尽的玩味嘲讽。 这是赵容里熟悉的语调,刚入朝为官的那两年就时常被这样教训,他静静地听着,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莫名放松了下来。 赵大人,哑巴了?可钟应月不满他的态度,起身抬腿给了一脚。 这一脚如果放在平时是没什么,可现在的赵容里是实实在在的经不起了。他脊背骨硌在地上,痛得直吸气,又被一阵急蹿上来的咳嗽抢了喉咙,整个人被迫一抖一抖地,像一只被剖腹的鱼,翻着肚皮在进行最后的挣扎,随时就要咽气了。 可怜见的。 他早年吃苦过甚,身子本就不好,现在正值十月深秋,初冬掐着月尾儿就要来临,暗牢也比不得寻常地,更是阴寒逼人,前几日还受了刑。 钟应月顿住,到底有些心软。 她微微蹙眉,俯身将赵容里扶着坐起,按了按胸膛替他顺气,摸到他冰凉的脸颊,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裹住他。 这一番动作妥帖,钟应月又才好好地跟他讲道:赵容里,告诉我废太子藏在何处,为今之计只有先于众人之前将他斩杀,往后再审你只管叫冤,介时废太子一死,我可保你覆水重收。 保你覆水重收。 惊世骇俗的六个字,从她嘴里平平淡淡稀疏平常。 瞧瞧,多厉害的五姑娘。 费力止下咳嗽,赵容里停下擦拭嘴角涎水的动作,他神色晦暗,缓缓摇了摇头,敛下眉眼时居然低声笑了出来。 我不愿意。 钟应月一顿,未系好绑带的披风从赵容里身上滑落。 你不愿意? 她倏地站起身,面生愠色,声音瞬时褪下了方才的温和,本就微末的恻隐之情,眼下是被耗得一干二净了。 修长的玉指关节屈起,她竟然直接掐住了赵容里的脖颈。 赵容里,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永远都是一滩烂泥!你凭什么跟我说不愿意? 是,一滩烂泥。 从前是,现在还是。 他永远只能像这样,跪在泥沼里仰望。 你到底想怎样?废太子究竟与你许诺了什么!值得你押上所有去赌!赵容里啊赵容里!你疯了不成? 疯了,早疯了。 赵容里仰头望着眼前面色扭曲的女子,她实在是被气急了,清丽的面容都狰狞了几分,恨不得立即将他生吞了似的。 架在脖颈上的那只手也正在施力,好似五指再收紧些,就能令他窒息而亡。 那不如五姑娘,杀了我吧。断断续续拼出这句话,言罢,赵容里认命般闭上了眼。 钟应月盯着他瘦得凹下去的脸颊,恨得咬牙切齿,可临了还是强压怒火将他甩开。 你想死是多简单的事!可你的罪名若定下来那便是谋逆!谋逆!诛九族啊!我定北侯满门荣耀会因你受牵连而背上骂名!还有你赵家,你那几个兄长叔伯正想尽办法跟你撇清关系,现在恐怕都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你已被剔除家谱,还有 没了钳制,赵容里摔倒在地咳得撕心裂肺,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耳边环绕着钟应月似近似远的怒意,他忽而打断了她。 咳哈五姑娘真是糊涂了往日里神通广大今时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我那几个兄长叔伯能想出的法子,五姑娘如何想不到? 话语未完,他手中却攥紧了掉在腿边的大氅,一双湿润的眸子闭紧不去看人,亦或是不敢看。 赵容里扯着唇角,嗓子嘶哑着,继续可笑地耍狠。 和离书在书房的匣子里。 他声音很低很沉,却也非常清楚。 五姑娘,回漠北吧。 好。 一声简单短促的回答。 赵容里猛地睁开眼。 那人毫不留情,转身便走出暗牢。他偏过头,就能看见那双绣鞋正一步一步离开这座牢笼。 没有半点停留。 鞋头圆润的明珠还在黑暗中闪着点点微光,直到快要转过拐角,然后,或许此生再也瞧不见了。 五姑娘 赵容里怔住了,脑子里所有的谋划打算陡然坍塌。他拖着镣铐,连滚带爬地向那个背影追去。 守在外面的狱卒听见动静纷纷赶来,怒声呵斥着将人拖回去落上了锁。 赵容里拼命挣扎,他瞪大了眼睛扒在牢门上大声嘶吼,青筋暴起五指绷紧在黑暗中虚虚抓着什么。 血色从单薄囚衣里渗透出来,伤口裂开了。 可他好像感觉不到躯体的疼痛,他只是眼睁睁地瞧着那抹微光终于消失在暗牢里。 他跌在地上,一股死水般的冰冷绝望自心底而起,在四肢百骸里翻涌不止,溺得人看不到任何光亮。 钟应月!钟应月! 没有人回应他,只剩他一个人在这方狭小天地里痴心妄想。 他歇斯底里地大喊,到最后变成一声声泣血的呜咽。 五姑娘 别走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