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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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练习册 陈老师,早上好。陈庭走在校园里,一些学生看到她,路上停下来对她问好,又莫名羞涩地匆匆跑开。陈庭看着她们青涩阳光的面容,感觉到了这个年龄的朝气,不禁微笑。 今天她没骑小电动,慢慢走在通往教学楼的石砖路上。昨夜席卷乐平的暴雨还在空气中残留着湿润的暧昧,呼吸进肺里有宛如薄荷一般的凉意,让人心脏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进了办公室,陈庭一眼看到自己工位上的一个纸箱子,她心里一沉,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又袭上心头。 小陈,东西放在你桌子上了。 隔壁的刘老师招呼着,转轮椅子呲啦一声滑出来。 陈庭应了一声,把那个东西拿起来,放在自己脚边。 她年轻,所以现在负责带两个班的课之外,还要做班主任。做班主任就要早起来监督早读。她接热水泡了杯子里的胖大海,端着杯子去班上转了一圈,一群睡眼惺忪的面孔里,那个孤零零的空位格外显眼。 第一节和第二节都是陈庭的课,分别是两个班的。上第二节的时候手机在讲台上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就匆匆按掉。等到下课,果然在教室外面看到了一个女人。 何易mama,我们去办公室吧,东西放在办公室。她寻找一个合适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女人,然而女人比她想的要冷静很多。她点点头,背挺得很直。她个子很高,比陈庭高半个头,这是陈庭对她的第一印象。 清晨的走廊没开灯,阴雨过后的灰色天空也没有力气支撑足够的明媚,陈庭在办公室的灯光下才看清了何易mama的脸,那是一张出乎意料很好看的脸。好看不是因为她的五官,而是因为她眉眼之间有种沉静而笃定的气质,像被洗炼了千百遍的石头,再拙朴的顽石都会被冲刷出美玉一样的无言温润。她的头发很黑很黑,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道一道光条。 陈庭知道她的名字,在家长联系簿上看过。 陈老师,麻烦你了。何梅把那个箱子抱在怀里,她的夹克衫被挤出一些褶皱。她看起来很疲倦,眼下有着两道很难消去的黑眼圈。 陈庭默了一下,她不知道怎么回复这个麻烦,甚至她隐隐觉得这个词有股谴责的味道在里面。自己害怕的场景终于要来了吗,陈庭的心紧张地砰砰跳起来。她毕竟还年轻。 不麻烦,何易是个好孩子。 何梅听到这话,竟然提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说:他平常可没给我省心过。 这句话在她抱着这个箱子说的时候显得格外悲伤,陈庭没觉得何梅想哭,但是她此刻突然有种替她哭出来的冲动。 何梅的眼睛也很黑很黑,她像别的四十来岁的女人那样有着浅浅的眼纹,纹着褪色的眉毛,陈庭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只有灯光反射出来的光,没有任何泪光的痕迹。 接着何梅低头看了一下那个箱子,又抬头说:不耽误您时间了,先走了。然后她就离开了办公室。 任何陈庭想象中的场景都没有发生,哭诉、抱怨、崩溃、谴责、追究,都没有,何梅就好像真的只是来拿何易留下的一些东西一样,拿到了就匆匆走了。 现在那些东西应该称之为遗物了。 下午的时候陈庭在自己办公桌上发现了一本无名的练习册,她没注意,拢到一边。批改完了一个班的作业,她叫课代表来拿走的时候又看到了它,陈庭才想起来翻开,想说是不是哪个同学落下的。 那是一本学校统一发放的练习册,浅绿色的内页,薄薄的白色封面,可以用来写作业,也可以用来打草稿。陈庭拿起来的时候觉得里面纸张微微散开,应该是被写了不少。她翻开,看到第一页写着: 3月1日 星期六 晴 何梅今天又没回来。 陈庭突然意识到,这是何易的本子。 2 早饭 3月1日,何梅又没回来。毕竟她开的是酒吧,通宵营业是常事,有时候就直接在酒吧二楼的休息室睡了。 何易匆匆写下一行字,就合上本子。他要给meimei做早饭了。不一会何天骄就会从房间里出来,嚷嚷着豆浆太烫了粥太烫了怎么不能放凉点,家里就属她最猫舌头。何梅能及时回来和她们吃早饭的时候,她总是让何天骄再拿一个碗,然后两只碗帮她倒来倒去。 何易没有这个待遇,他不怕烫。他总是低着头默默喝粥,何梅和何天骄若无其事聊着天,没有人会来注意他碗里的粥烫不烫,他在上学路上遇到了谁,他的哪件衣服颜色好不好看,他像是这个家的透明人。 何梅总有一种本事,能让她的眼风扫过何易的时候,就像扫过桌子、碗、微波炉一样,在她那双好看的眼里没有任何波动,这种天赋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何易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她把自己生下来的时候,也用这种眼光看着那个襁褓,她从肚子里取出来的其实是一团空气,一团融化的血水,而不是一个有父母、有灵魂的婴儿。 今天何梅没回来,何易应该做两人份的早饭,一般她不回来就是在外面吃早饭的。何易熟练地把泡好的黄豆放进豆浆机里,把昨晚的剩菜从冰箱里拿出来,倒进锅里炒一炒,又煮了两个鸡蛋。他从六岁开始就会把这些事情做得井井有条,那时候何天骄还是个软乎乎的裹在棉衣里的大胖团子。 何天骄吃完早饭出门,何易留下来收拾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他一抬头,一个红色长裙的身影懒懒地走了进来。拖鞋踢踏,何易低着头没说话。 女人身上带出一种烟酒混杂的味道,不好闻,可是何易闻太多了,甚至有点痴迷。他听说人对嗅觉的记忆是最深刻的,何易会在很多时候联想到这股味道。 何梅没说话,何易也不说话,两个人的相处总是沉默的。何易收拾好碗筷泡在水里,洗了手出来,何梅正在撑着头看他。何易犹豫着,轻轻凑上去,试探着那根线定位在哪里,近了、近了,何易顺利地碰上了她何梅轻轻一侧头,他亲在了她的侧脸上。 好了,快迟到了,上学去吧。何梅轻飘飘地说。何易心里滋味难言,像是生吞了一块冷铁。 嗯。他提起一个笑容。 晚上过来。背后,突然响起这四个字,于是那块冷铁在他的胃里灼烧起来。 如果有人认识学校里的何易,那她就很难相信家里的何易是真实的,同理,如果有人熟悉在家里的何易,那她也很难相信在学校的何易是一个如此引人注目的人。 何易在学校篮球打得很好,短袖卷在肩膀上,露出晒得有分界线的手臂,和轻微起伏的肌rou线条。何易很白,眼睛很黑,像剥开露出核的荔枝,水润黑亮的瞳仁被嫩生生的眼白包围着,看人格外有神采。嘴唇有点翘翘的,不笑的时候也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好像会做出什么冒犯人的事情,实际上他挺有礼貌的,从没有跟着班上那些男生一起去开无聊的玩笑。他几乎只跟男生说话,和女生最多的交流就是和同桌借个杂志。他在班级元旦联欢晚会的时候唱一首英文歌,身体站得稳稳的,唱完了把话筒交出去,还是那种有点恶作剧的笑容,于是可以想象何易是很受欢迎的了。 只有何天骄同时见过她哥哥在家和在学校的样子。然而她在学校其实不怎么和她哥说话,也很少有人知道她们的兄妹关系。有时候高一的体育课恰好赶上了高三的,她能看到自己哥哥在篮球场上的身影。何天骄总是看一眼,然后不经意转过头。何易从来不知道何天骄有没有真正看到自己。就像是他路过光荣榜的时候,何天骄总是在上面用冷淡的目光扫过他,当你和她对视的时候却发现她眼里并没有你。她就像何梅一样修炼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无视本领,连这点都和何梅一样,不愧是何梅最喜欢的孩子。 何易晚上到了何梅房间。何梅看到他穿着白色背心的身影,只投去了一眼就转过去,继续听着歌,像是白天没对他说过那句话一样。何易在黑洞洞的房间口,踌躇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来错了,甚至疑心白天自己听错了。房间里唯一的光就是何梅床边的窗户,投下来一点乐平黯淡的月色,把何梅的脸照得仿佛一盏小小的灯。 何易的心里突然有些渴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他不用接受来自何梅的答案,不用接受外界的一切目光,他只需要宇宙为他开辟出一个角落,黑洞洞的角落,他要站在这里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看着何梅,就够了。 傻站着干什么?何梅取下耳机,对他说。 何易如蒙大赦,赶紧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