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没有主人的宴会
3.没有主人的宴会
两人在客栈修整了数日。 冯玉殊镇日待在客房里,孟景倒是时不时会出门一趟。 只是他寡言少语,甚少搭理冯玉殊。 冯玉殊本也不是多事的人,两人不熟,他又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便也安安静静坐着。 她发现他虽然做着刀口舔血的千金生意,行李却只有薄薄一个布包,还是里面添上了她几套衣裙之后,才有这样的大小。 而他自己呢,两套相同的夜行衣,一件穿身上,另一件被他搓得干干净净的,晾晒好叠好塞进布包里。 冯玉殊闲来无事,一次偶然见着他有一套夜行衣的袖口线头开了,便找店家要来了针线,打算给他补补。 冯玉殊打开他的包裹,将衣服取出来,一叠白花花的银票也随之掉落在床榻上。 她暗自咋舌,心想孟景这厮果然很有钱,却有些过于守财。 她将东西原样收好,拿着衣服,坐到窗边。 孟景回来之时,便看见冯玉殊坐在窗边,膝上摊着他的衣服,低头专注地穿针引线。 她容貌妍丽,脖颈修长,十指纤纤,当真是一副临窗美人图。 你回来了?见他回来,她抬起头,无声发问。 孟景却是个眼瞎的,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抬步走到她面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差点将人拽起来: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了? 他翻看了一眼行李,见身份玉牌和银票之类的重要物件都在,但看冯玉殊的眼神还是冷的,好似要生吞活剥了她似的。 冯玉殊轻嘶了声,手腕被他拽得似有些疼,微微皱起了眉。 他下意识地放松了点力道,就见她摇摇头,将手中捏着的袖口展示给他看。 黑色的针脚,整整齐齐,比原本的要细密许多。 孟景心底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将其压了下来,一把接过衣服,把手中的包裹扔到桌上:别做多余的事。我们明日去极乐山庄。 极乐山庄是极乐宗的老巢。 这个地方背山面水,进庄的路只有一条险峻的林间小道,一路上有重重把守,难怪连朝廷也对它无可奈何。 冯玉殊坐在软轿中,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孟景靠在轿壁上,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但眼底好似有一丝嘲讽。 冯玉殊眨眨眼,也不恼,觉得他面上多了表情,反倒比之前亲切些。 她甚至还甜蜜地笑了笑,颊边浮起两个浅浅的笑窝。 孟景今日穿了一身白袍,那把黑金长刀不知被他收到哪儿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是千流的模样。 人皮面具做得十分精巧,冯玉殊却觉得不太像。 人皮面具无法完全还原皮肤的状态,比如千流眼下那团或许是肾亏造成的青灰。 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 他的瞳色比旁人更深,好似平静无波、更古不变的幽潭,不知潭底情状,便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她只要盯着这双眼睛,就知道,啊,这是孟景。 软轿缓缓通过一道大门,然后被人拦了下来。 孟景无比自然地掀开轿帘,将千流的身份牌递了出去。 今夜,极乐宗的宗主千机公子在山庄设宴,名为春亭宴。 这名字说来风雅,却内有乾坤,比如人人皆可赴宴,只要有拜帖。 来者须携一名绝色女子,才可以赴宴。 冯玉殊这才知道,原来千流口中,所谓的拿她做拜帖,竟是这个意思。 极乐宗的人接过身份牌,仔细勘验了,随后投来探究的视线:拜帖呢? 冯玉殊心头一跳,强自镇定下来,掀了面纱。 几道赤裸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深觉不适,连脸上佯装出的浅笑也不自觉僵住了。 原来是个冷冰冰的美人儿。 约莫过了数秒,对方调笑了一句,放下轿帘,抬手让他们通过了。 冯玉殊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好歹压下了心中的厌恶。 孟景又看了她一眼。 冯玉殊虽然时时端着贵女的架子,但那大概只是她的教养使然。她的心中没有设防,于是她的欢喜、亲近、嫌恶以及种种情绪,便容易被人感知。 软轿终于在山门前停下来。 孟景牵着她的手腕,下了轿,一步步走近极乐宗的宫殿中。 浓重的酒味,混杂着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看见灯火通明、彩灯流转,无数衣着轻薄的婢女端着菜肴和酒盏,穿梭于客人之间。 座上宾都是男客,有许多已是醉了,枕着女伴光洁的大腿,脸儿埋在另一人雪白的胸脯之间。 宴厅正中,有女子在歌舞,身上的衣裙好似纸一样轻薄,胸前的春光露了,却似一无所觉。 玉阶之上,主座空空荡荡,显然宴会的主人还未出现。 冯玉殊的脸变得煞白。 孟景拧着眉,仿佛比她还要不适。 她泄愤似的掐了掐他的手心,像是在说:你怎么没提前说,春亭宴是这种宴会? 两人寻了个角落坐下来,冯玉殊怒气冲冲地对他比了个三。 这是坐地砍价的意思了。 孟景默了默,点了点头,竟没跟她讨价还价。 看在解药加砍了一百两黄金价的份上,冯玉殊皱着眉头,目不斜视,打定主意开始忍耐。 这宴厅气温不低,冯玉殊不由气短,顺手拿起案上的酒盏,想要倒出来喝一口。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挡了她一下。 孟景冲她摇摇头,低声道:有情毒。 冯玉殊手一抖,失手松了酒盏,里面的液体流出来,在案上积成一汪小小的水潭。 孟景默默地把酒盏扶正。 不光是酒水、菜肴里,还有灯烛中,香炉里,舞女的衣袖中,到处都是。 但说出来也没用,只会让她更害怕而已。 他想了想,低声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去寻解药。 她好似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肩膀一跳,在他耳边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孟景盯着她无声开合的唇,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出两刻钟。 两刻钟,如果只是像现在一样坐在这里,那她好像能做到。 她犹豫了一瞬,终是点了点头。 然而当孟景站起了身,隔壁桌的男客就从酥胸中抬起了头,目光看着冯玉殊,蠢蠢欲动。 孟景默了一瞬,竟然生出想要叹气的冲动。 你也来。 在冯玉殊疑惑的眼神中,他脚尖一转,一把扯起她的肩,带着她一起出了殿。 他后悔了。 不管是能挣五百两,还是能靠她混进极乐宗,也不该把她带来。 她还是适合回去做那深闺中不知世事、高枕无忧的千金小姐,而不是在这样的地方,片刻离不得他,需要他时时看顾。 麻烦死了。 两人溜进了宴厅后方的阁楼中。 这阁楼有三层高,每一层走上去,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整齐排列着数间厢房。 这里竟然比宴厅还要热闹。 几乎每扇紧闭的房门后都有婆娑的人影,不断传来暧昧恼人的喘息声。 走廊上人来人往,锦衣的男客搂着袅袅婷婷的美人,满楼红袖招。 偶尔还会有携带兵器的极乐宗人巡逻经过,此时冯玉殊便躲在孟景身后,两人佯装成正在亲热的男女。 孟景回过头来,见冯玉殊的双颊有些泛红,约莫是吸入了微量的情毒,仰起脸儿看他,无声嘀咕:他们怎么还不走。 走了。 他低声答道,奇异地好声好气。 待巡逻的人走了,两人分开,一左一右,分头行动。为了不疏忽遗漏,不得不一间间找去。 确实都是厢房,不像是会有解药的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 冯玉殊一惊,抬起头来,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男一女。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长相平平,一名雪肤的美人靠在他身旁,乳儿紧紧贴着他手臂,将冯玉殊看得一呆。 男子似乎有些醉了,上下打量冯玉殊。 是个美人儿。 他伸出一只手,来揽冯玉殊的腰。 然后揽了个空,重心不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身旁的美人拉住他,两个人晃悠几下,才站稳。 那美人看了眼将冯玉殊扯到身后的孟景,柔声道:我看这位公子,对这位姑娘可是宝贝得紧呢。 李公子,咱们还是进去吧。 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上前了一步,刚好挡住了那李公子的视线。 李公子竟推搡了她一把,指着冯玉殊啐了一口,又笑了:哪来的宝贝。能带来这里的,不都是些玩物么? 见冯玉殊和身边美人的脸色都变了,李公子越发开心,来扯冯玉殊的手臂:来,进来,今日你们俩好好陪爷玩玩 又看一眼孟景:兄弟,你不介意吧?一起啊! 正拉扯间,走廊一头突然传来异常凌乱的脚步声,一行身着极乐宗宗服的人执着火把,将整个幽暗的走廊照得大亮。 为首的那人手里还拿着一副画像,赫然是千流! 看来千流身死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冯玉殊有些焦急地看向孟景,他也转头瞧着来人的方向,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牵起了冯玉殊另一只手腕,和她换了个位置。 于是李公子左手挽着自己的美人,右手扯着孟景,孟景牵着冯玉殊,四个人,葫芦串一样,被李公子拽进房中。 房门在身后阖上。 下一瞬,扑通一声闷响,李公子头朝下,直挺挺地倒在华美的地毯上。 冯玉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孟景已经抬手,将还带着李公子新鲜血液的铁蒺藜抵上了女子的脖颈。 呜呜!! 冯玉殊冲上来,一只手握住孟景的手腕,连连摇头,这两声呜都快破音了。 另一只手搭在那女子的肩上,对她也做了个安抚和噤声的手势。 那女子跪在地上,仰起头,惊惧地瞥了两人一眼,很快明白过来,吞了口口水,缓慢地点了点头。 孟景于是收了铁蒺藜,一掌劈晕了她,将人拖到床底下。 看得冯玉殊直摇头。这么好看一美女,他怎么跟拖麻袋似的。 然后孟景转头看向冯玉殊。 你难道也想打晕我吗? 冯玉殊好奇地盯着他。 他走过来,将冯玉殊推到墙边,然后打开了衣橱的门,看着她,没说话。 冯玉殊从他眼神中读出了进去这个意思。 好吧,比起被打晕,这个待遇算是比较好的了。 她忍着怒气,自己乖乖走进衣橱里,经过他时忍不住揪了一把他手臂。 好硬,根本揪不动。 她甩了甩发酸的手指,抱膝在衣橱中坐好。 衣橱合上,狭小的空间骤然暗下来,只有小小的一线透着光的缝隙。 远处,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厢房门外一顿。 冯玉殊凝神静听,有片刻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下一刻,厢房的门被大力推开。 凌乱的人声骤然变大,随后是锐器刺入骨rou的声音。 男人的痛哼,还有旁人的惊哗,在那一瞬间同时炸开。 透过木柜的缝隙,冯玉殊看见孟景手中的长刀向一个人劈去,同时顺手拧断了另一个人的脖子。 那人脖子断了,倒在地上,却还没完全断气,喉咙间嘶嘶地发出破风箱似的低吼,瞪着一双暴突的眼盯着孟景。 孟景一脚踩了上去。 那场面太过血腥,她下意识地偏过头,闭上了眼。 隔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 视线对上衣橱内壁一处角落。 这衣橱贴着墙的内壁,乃是用一块整木制成,光滑不已,只有那一出,仔细地分辨的话,有些许一样的方形的凸起。 她抿了抿唇,试探性地伸出手,将手掌贴上了那凸起处。 静了一会儿,传来一丝极细微的机括转动的声音。 那一整块内壁,应声塌陷下去,露出后面幽长深遂的密道来。 呜呜 冯玉殊瞪圆了眼。 密道内突然涌出一大股白烟,她未来得及闭气,人就失去了意识。 看守密道的人将被迷晕的人带到了一处温泉池边。 楼主,人是在厢房的入口发现的,或许是躲到了衣橱里,误打误撞发现了入口。 他们只把冯玉殊当成了在厢房陪客的美人之一。 氤氲的水雾中,女子眷恋地看着脚边的人,轻轻往他身上浇了几捧水。 她没看这边一眼:那就带下去,和那几个不安分的,关在一处。 她脚下的池水中,浸泡着一个身着华美白袍的年轻男人。 不,说年轻,也不年轻了,不过总归比女子显得年岁小些。 他双目紧闭,薄唇发着白,青丝披散,湿湿地贴在过于苍白的面颊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那华美的袍子浸润在池水中,显得拖沓而沉重,像一只巨大的蝶。 谁会盛装打扮、 然后穿着衣服在池子里泡温泉? 下属们目不斜视,应了声是,朝女子行了一礼,身形如鬼魅般退了下去。 身后隐隐传来女子幽幽的声线。 她似乎嗤笑了声,带了缠绵之意对那人道:最喜欢的宴会开始了,主人却无法到场,约莫很不甘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