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其他小说 - 白鸽谜城(兄妹骨科)在线阅读 - 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2006年夏天,用了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11岁的路荔被特招进清大少年班的报道。聂亚诚在供电局家属楼下摆了流水席宴请亲朋邻里。那一年,这座落寞的北方小城因为路荔又短暂地被全国人民瞩以目光,人们再一次讨论这儿的钢厂、油田、铁路,讨论这个八十年代欣欣向荣的城市何以一步步在时代巨变中逐步衰落。几家主流媒体甚至做了专题,拍了专访,从市供电局家属楼三单元四楼西户的大门开始,镜头一点点地铺陈开来。

    那已经是一座很老旧的筒子楼了,楼梯装的是木质扶手,为了迎接这次采访,前两天物管处刚请了漆匠刷了层红漆,却仍然掩饰不住踢脚处开裂的墙皮、堆在过道口的煤炭堆和几盆枯萎的万年青。

    聂亚诚站在门口请几位记者进门,他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但个子高,人也白净,看上去挺拔周正,面上堆满客气的笑容,拿出几包软中华塞到记者手里。

    朱记者,陈记者,快请进,进来喝杯茶。聂亚诚招呼着他们落座,又喊路贞给客人倒茶。

    朱博文是总台驻辽城的记者,陈若冰则是辽城卫视的实习生,他们推脱着和聂亚诚喝了几口茶,又请他带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这算是供电局家属楼最大的套间了,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是九三年聂亚诚升到供电局宣传科副主任时跑了好几个月才拿到房子。

    这些都是路荔参加数学竞赛拿到的一些奖项。在聂亚诚和路贞的卧室里有一个专门陈列路荔奖项的橱柜,一些纸质的证书被裱了起来,奖牌则按照年份装在了木盒子。为了让电视台更好地取景,盒子都被一一打开。

    起初,我们也不知道,就是孩子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养着,跟着村子里的老账房师傅摸了一下午算盘,回来就能算一百以内加减法。我们就想着送孩子去学心算,结果少年宫的老师说这孩子不得了,让我们送她去学奥数,后来,她跟着老师学,去市里竞赛,又去省里竞赛,后来去了首都就被特招了。聂亚诚被问到如何发掘孩子天赋时,不由地侃侃而谈,他一边谨慎谦虚地说都是孩子自己的努力,一边又忍不住自得几分。

    你说,她mama念到初中就出来打工了,我也是大专毕业,也就读书的时候理科成绩好一点,大概就这点遗传了。

    朱博文应和着聂亚诚,又问路贞,作为神童的母亲,有什么育儿心得。

    路荔其实和其他小孩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爱哭爱笑,晚上怕黑要mama搂着睡觉。她就是脑子转得快,注意力集中,要是做起题来,能一整天不吃饭。路贞话不多,镜头前也有点发怵,她不自然地看着朱博文,低头扣了扣手指。

    朱博文回了夫妇俩一个安抚的眼神,又问了一些家常问题缓解俩人的紧张情绪。

    路荔是跟着mama姓吗?

    对,我们两个孩子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mama姓。老大叫聂路,今年刚上高一。

    老大成绩怎么样?

    普普通通吧。

    普普通通。

    这是聂路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评价。

    家属楼里的阿姨有时会聚在楼下打牌,牌桌上聊起聂家语气里满是艳羡。

    你说这个老聂家怎么生的嘛!

    祖上积德撞大运呗。

    我听说,父母双方老家隔得越远,生出来的孩子越聪明。许就是路贞是苏北人,离我们这儿远。

    我不信,我看她哥不就普普通通的嘛。

    普普通通,按部就班,如同这一代的每一个小孩,聂路没有meimei路荔那样的天赋异禀,他七岁上小学,十三岁读初中。中考那年聂亚诚花了两万块钱择校费,推他进了区重点高中,而这一年,她的meimei却要去首都读清大了。

    聂路想起路荔要出生的一年,mama回了乡下奶奶养胎,他被丢在城里,每天坐着爸爸的自行车去供电局托儿所。他被教了好多次,要是有人问起来mama去哪儿了,就说奶奶生病了,mama去照顾她了。这一照顾就是大半年。

    路荔是九五年冬天在乡镇卫生所出生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聂路接到电话,问楼下车行孔四儿租了一辆金杯,又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聂路从床上捞起来裹了一件军大衣放到后座,然后转动钥匙,踩起油门,转头看了看正盯着挡风玻璃发愣的聂路,雀跃地说到:儿子,爸爸带你去看小meimei,你要当哥哥了。

    聂路第一次看到路荔时,她正窝在mama怀里吃奶。他从未见过这样丑的小孩,皮肤黄黄的又透着红,鼻子上长了个好多白色的细点点,眼睛半睁半闭,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只有嘴巴不停地在蠕动吮吸。

    聂路,来和meimei握握手。路贞抱着路荔,柔情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聂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碰路荔的小手,随即便被她死死地攥住,抽也抽不出来。

    聂亚诚为自己的女儿取名路荔,音同勠力,期盼她做人做事尽心尽力,而小名则为嘉宝,意为聂家珍宝。路荔的户口是上在聂亚诚的堂哥家的,明面上路荔是他侄女,暗里大家也都晓得,聂亚诚添了个小千金。

    路荔出生后第六个月,聂亚诚被科里喊去谈话,有人举报他超生,后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聂亚诚被供电局开除。

    聂亚诚交了超生罚款,又丢了编制,过得灰头土脸,夜里睡不着觉能在客厅抽烟到两点多。他盘算了手里的资产,最值钱的就是这套房子,他想了又想决定自己开个店。第二天,他带着聂路回了老家,和路贞商量开个小超市,然后自己打算买辆二手车跑跑长途。

    找店铺、跑供货商、做装修,聂亚诚和路贞前前后后忙了三四个月,终于在九六年十二月把店面经营了起来。

    小超市就在家属楼对面,和一众面馆、水果店、炒菜馆挤在街拐角上。开业那天,鞭炮响了近半个小时,家属楼里的邻居们也来捧场。聂路捂着耳朵蹲在柜台前面看爸爸拿烟头点鞭炮,爸爸的同事、mama的朋友送了不少花篮,他明年就要上小学,于是被路贞接到了城里,而meimei则留在了乡下。

    事实上,聂路在小学五年级前仍然是父母、老师眼中的好孩子,他有着良好的学习习惯,讲卫生,懂礼貌,作业按时完成,吃饭从不挑食,还会帮着路贞做家务,期中考试、期末考试都在班级名列前茅。而后他便迎来了人生的分水岭。

    路荔是在超市经营、聂亚诚跑长途都稳当之后才被接回城里的,那时候她已经展露出不俗的计算天赋和记忆力,路贞会在没什么客人的午后抱着路荔教她背唐诗,教一首就记得一首,教三首就记得三首。有一次甚至点出她的账算错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女儿的聪慧之处,拿了聂路的数学作业给她做,也能对个七七八八。

    就这样,在那个渴望神童的年代,路荔被送去学了心算,随后她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学完了初中课程,被少年宫的老师推荐去了奥数班。

    路荔第一次参加市级数学竞赛时才八岁,聂亚诚早已不跑长途,夫妇俩一个陪着路荔参加比赛,一个在家看店照顾聂路。那年年初爆发了非典,聂路每天的日常就是测体温、洗手、喷消毒水,而后在放学后和mamameimei打电话。

    嘉宝,想哥哥吗?

    想。

    哥哥也想你。

    闺女儿,想爸爸吗?

    想。

    哎,爸爸也想你。

    事实上,聂路从未觉得meimei是个天才。路荔是那样害羞脆弱,没有什么朋友,不敢和生人说话,不吃猪rou和鸡rou,早晚都要喝牛奶,甚至到了八岁了,不喝牛奶就睡不着觉;她喜欢别人抱着她睡觉,路贞也是惯着她,一抱就是一夜,硬是落下了肩周炎的毛病。

    聂路有时候也会想起大人们的玩笑话,比如,有了meimei,爸爸mama就不喜欢你了、爸爸mama喜欢meimei比喜欢你多,但他不以为意,他始终记得九五年的那个雪天,刚刚出生的meimei握住了他的手指,他第一次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生命正在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

    路荔结束市级竞赛那天发了高烧,三十九度五,被送到了辽城妇幼保健院打了两天点滴,而后便是漫长的恢复期,路荔不停地咳嗽,咳到扁桃体肿大,呼吸都不顺畅,嗓子针刺般的疼,连喝水都难以吞咽。路荔吃了半个月流食,每天最快乐的事儿是被哥哥哄着吃药。

    嘉宝乖乖,把药吃了,然后哥哥给你学鸭子叫。

    不要鸭子叫,要哥哥唱歌。

    好,你先把药吃了。

    路荔闭着眼睛捏着鼻子把聂路递来的粉色的咳嗽糖浆吞了下去,又苦又甜的味道让她的脸皱成一团。

    聂路这个时候刚上初中,已经进入了变声期,声音沙哑,他唱了一首周杰伦的,那是上下学的公交上最常听的歌。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歌还没唱完,聂路便听见路荔沉重的呼吸声,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鼻子因为频繁的擦拭有些脱皮。聂路看着meimei的睡颜也犯了困,趴着床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