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44
第十四章
台北一连数日的雨,终于在平安夜的这一天,停了下来。 无论是晴朗的白日,还是略带潮湿的深夜,整座城市的圣诞氛围,已很是浓厚。 主要的商场、大道以及车站,都摆出了圣诞树、挂了些彩灯。 以厚重的夜色为背景,灯光的余辉折射在那些建筑上,比星空还绚烂。 这是雨过天晴之后的独有的入夜风采。 黎靖炜自从头天离开寒舍艾美开始算,几乎就是没停过的忙碌,行程也遍布整个南北台湾岛。 终于,总算是在平安夜的晚8点左右,结束了工作。 穿过浓稠的夜色,他与表哥一同,从新竹回到位于台北仁爱路的家。 林青霞几年后在她的文章中是这样描述这里的:仁爱路街道宽敞整洁,中间整排绿油油的大树,很有气质。 这位情路坎坷的世纪美人非常喜欢仁爱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她用四部戏的片酬换了仁爱路四段双星大厦的一间寓所,与她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成了邻居。 可不论是建筑形态,还是双星之名夜空之中,遥遥相望,似乎都已经预言了这对苦命鸳鸯的最后结局。 尽管,滚滚红尘之中,至今仍然隐约有关于他俩的传说。 圣诞将至,中山高速比以往都要堵一些,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回到家时,已接近11点。 两位老人家都睡了,表姐同佣人小潘忙前忙后热着专门为他们留的饭菜。 今天谈得怎么呀?表姐从厨房端出来热好的菜,问道。 还行。表哥答,小炜提了些条件,但也给那几个研究所捐了价值不菲的设备,还设了个奖学金。还可以吧? 他从酒柜前,拿了三个杯子和一瓶酒。 很好呀!小姑姑是清华的,由小炜来回馈母校,是做好事的呀~表姐很是赞同。 兄妹三人入座饭厅。 饭桌上,全是经典川菜。 除了腊rou香肠,还有咸烧白、鱼香rou丝、回锅rou 以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旁边配有一碟蘸水 那是外婆专门交代的:回家饺子,出门面。小炜回家,要吃两个饺子才得行! 当然,也有外婆的拿手好菜玉兰片炖鸡。 这次有加上黎靖炜从大陆带回来的二郎山干高笋,老人家相当满意,直说:小炜懂事!是家乡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 佣人小潘将饭菜一一热好摆上桌,才悄悄退回房间。 最开始,三人都没讲话。 表姐给黎靖炜舀来一碗鸡汤,让他先喝点儿,暖暖胃。 汤很烫,上面一层薄薄的金黄色因为刚从砂锅里盛出来,还未凝固。 只开了餐厅的小吊灯,独独一个,打在饭桌的圆盘上。 兄妹三人的影子,看不出模样的出现在墙上。 今天谈那么久,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蓉城的事,怎么感觉你最近在大陆待得很久呢? 表哥考虑到两位老人都休息了,声音压得很低。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陈述句。 见黎靖炜不答话,他给弟弟meimei一人倒上一点儿白酒,再夹了个花生米放在嘴里。 花生米炸得很酥,脆脆的,就算轻轻地嚼,也会出了声响。 表姐在旁边嘟囔:少喝点、少喝点!你们两个晚上才在外面喝了呀!要喝也要等吃点儿菜再喝! 说完,夹了一个饺子蘸了点儿料,再放进黎靖炜的碗里。 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争过来,斗过去,意义在哪里呢?把全部东西都夺回来,小姑也不知道了不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很多事换种角度,珍惜现在拥有的、可以掌握的,会过得很快乐,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嗯怎么讲,对过去的一种弥补和平衡吧!我们把现在过好,时光飞逝如电啊,小炜,我都做爷爷了,你敢相信吗?很多时候,日子就是在我们不经意间悄悄溜走的,回过头一看,怎么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见黎靖炜埋头吃饺子,仍旧是没反应,表哥再接再厉。 要我说,回台北吧!凭你的能力想干出一番事业并不难。重要的是找个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这件事,要怪就怪小姑,当初不是她那么逞强 过都过了,不说这些。 黎靖炜夹了一片卤菜放在表哥的餐盘里,打断了他。 既然过都过了,那你就该放下啊!可你为什么还要去蓉城?这两天,你见张董,跑高雄,到新竹,目的是什么别人不知道,自己家里人还不清楚吗?这是不是在赌气,你心里最清楚。灿儿头段时间回来台北,爷爷问她你在发什么疯,她说你脑袋发热,劝都劝不住。 表哥提到这些事,不是特别高兴。 黎靖炜沉默了几秒,点了支烟:回蓉城,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顿了顿,吐口烟圈之后:就是像你刚说的那样,现在比较重要。 小炜啊!你们被甩去蓉城,黎家当时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绝对不可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你去问问你舅舅姨妈,哪个不是一肚子火?幺爸和爷爷专门到香港找过你们几次,结果次次扑空。你和灿儿是最小的弟弟meimei,我们疼都来不及,却在香港被那家人这样欺负?但凡小姑服个软,回来台北,后面这些破事都不会发生。苦,还是苦了你们。 表姐跟着马上补充:就是嘛!想当初大姑姑好不容易托人在香港把你们找出来,你们那时才十岁吧?伯爹带我们到国父纪念馆玩,你二表哥从台大骑车过来跟我们汇合,中途还摔一跤,裤子破了个大洞,很是滑稽。灿儿不想拍照,一直闹脾气说要回家吃红豆冰,可回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你还记得吗?哎一晃都多少年了啊! 她指了指客厅那边的胖沙发,像是陷入了回忆,没等黎靖炜回答,接着往下说:可统共回台湾没几次,怎么又莫名其妙消失了呢?要我说小炜,你斗得好,就是要争要抢,我都一直让Joe向你学习!那个姓谢的算个什么东西?该是我们的,就要握在手上!之前她欠我们的,一定要让她加倍还,不说把她搞来身败名裂,至少要让她身无分文! 表姐越说越激动,嗓门自然也开始变大。 小声一点!我看你真是妇人之见的冲动。生活终究会归于平淡,自己的日子过得好,才是最重要,赌气有什么用?只会让自己累得慌!大气一点!你过得好,对方才不知道该奈你何法!才是最气对方的手段,特别是针对那个谢安明。我今天跟小炜讲这些,是因为我这么多年,看了听了很多人很多事以前村子里面,大家争啊、打啊、拼啊、杀啊,哪个不是风光又神气?但是,现在又怎么样了呢?该大早上起来给太太做早饭,还是得乖乖起来。想想?道理,总是一样的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现在是最重要的。 表哥是黎家第三代里的大哥。 今年年初,他在旧金山的女儿给他生了个胖孙子。 自然,他现在是觉得阖家欢乐最重要。 那之前的苦日子就算了吗?我们都没有经历,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体会,才会说出现在最重要这种话!但是我光凭想象,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想要流下来。我好心疼我的小姑姑,也好心疼我的弟弟meimei那时候我才几岁,小姑姑抱着我搭火车去清泉岗美军俱乐部找大姑姑玩,她穿喇叭裤,花衬衫,时髦得不得了,一路上好多男孩子来搭讪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李家不该赎罪吗? 表姐非常不赞同表哥的观点。 李家有错,小姑姑就没有错吗?表哥的声音是刻意压抑的大,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放酒杯的动作也大了些。 当然,这一句话音刚落,差点争吵起来的两人,一起扭头看向黎靖炜。 大概,是觉得话有不妥。 我到蓉城还去见了季叔。黎靖炜将筷子放下,点上了一支烟。 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三个人,昏黄灯光下,透明烟灰缸有一层薄薄的水,他往纸杯里,弹了弹烟灰。 原来从清澈到变得浑浊,只需要在一时之间。 他怎么样了? 娶了个蓉城太太。 那还挺好的。过新生活嘛!小炜啊,你也要抓紧。上个礼拜我才从温哥华回来,小姑状态还不错,你也别担心了,很多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吧,一切该回到正轨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人,除了你和灿儿,个个家庭都还不错。灿儿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转头就忘了的性格倒是还好,你什么都憋在心里,哥哥jiejie很多时候都很难办。奶奶时不时就要问你究竟多久带女孩子回家?他们二老都八十几了,天天就盼一件事,盼着我们大家都好。 黎靖炜不开腔,但是神色有闪烁,面色在那一束单单的光线下,似乎是柔和了些,但仍旧让人捉摸不定。 表哥瞟了一眼他手指摩擦筷子的小动作,夹菜的手,悬在空中,歪头问道: 有合适的了? 看样子肯定有!表姐在一旁附和起哄。 可是别人看得上他吗? 这下两位都不说话了,黎靖炜又夹了个饺子,没开腔。 表姐缩缩筷子,眨着眼睛,轻微幅度地摇摇头,示意表哥不要再说了。 你把你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给澄清,再把你那便宜女儿解决掉还有,香港那个谁啊,都要处理好嘛!不然,谁敢找你?反正换成是我的女儿,我是绝对不可能让人嫁给现在的你!爷爷可是再三说了,他要是再看到你的负面新闻,要打断你的腿,上次你在哪个地方?就夏天的时候那件事!他可是几天没睡好觉啊! 那我今晚睡家里,明早起来还会挨打?黎靖炜笑着给表哥将酒倒满。 你还好意思说笑?我们家里人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被人写? 表姐拍拍黎靖炜的背,佯装生气。 是哪家姑娘?最好不要是香港人,我们都不喜欢。表哥抿了一口酒,将话题又扯回正轨。 蓉城人。黎靖炜没再回避,想了想,道。 表姐突然来了兴趣:哟?蓉城?那你们没认识多久咯?不过,爷爷奶奶肯定喜欢,我们四川女娃娃? 末了,还冒了句不太标准的四川话。 认识很多年了。 那怎么不带回来? 咦表姐像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拍了下桌子,那女孩子是不是来过台北?头两天,新闻局的郭长官同我一起出席活动,问我你表弟是不是谈了个台湾女朋友?说你上个月还是多久,打电话回来让把电台全部换成一首听都没听说过的歌,阵仗之大!说实话,你这手段忒含蓄了点,好土啊! 这么说来你这还在追求中的啊?那,能不能争取带回台北过年? 表哥没理表姐的吐槽,接过话问。 黎靖炜又不开腔了,表姐放下筷子,觉得自己好累,见状赶紧使眼色让表哥闭嘴:努力就行,努力就行!缘分嘛~强求不得。 她端起酒,把表哥扯起来,兄妹三人碰了一杯。 勇敢一点,小炜。不要有那么多顾虑,这个世界不值得你有那么多顾虑,你能感觉到幸福,就是你做事的标准好吗? 表哥靠过来,揽过黎靖炜的肩膀,有些醉意。 时光飘远,岁月流逝,纵然无声,但一转眼,确实过得飞快。 来时无声,去时也无痕。 好多东西都变了,也有很多没有改变。 台北还是以前的台北,从内到外都保留着黎靖炜记忆中的模样。 他们还是曾经的他们,仁爱路的小屋记录着他们过往的笑和泪。 这纷乱的时代,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坎坷也总避免不了些许难以倾诉的苦楚。 旁人无法懂得,自然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什么。 三人谈笑间,是他们生活的经历,更是他们人生的阅历。 黎家兄妹在这个屋檐下,似乎正在将往事轻轻地送走。 台北又下起了夜雨,小潘被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想要起来将阳台的花花草草往里屋移。 整个房子都开着地暖,她的脸蛋,睡来红扑扑,意识也是模糊的。 刚出房间,在二楼过道边上便用余光望住了下面饭桌边趴着两人,像是醉了。 她看见黎靖炜挪动椅子站了起来,走到阳台,棉质拖鞋让他的步伐听起来沙沙的。 男人拉上了阳台的推拉门,声音很轻很轻。 隔着透明玻璃,只见他点上了一支烟,有点点星火,却听不见打火机的声音。 小潘的脚步一顿,睁大了眼睛。 饭厅的吊灯已经被关了,几个小地灯让小潘俯视这男人的背影时,不太能够看得清楚。 他整个人似乎,已经被融进了这雨夜。 只有微微光亮的黑夜里,黎靖炜只着衬衫,像是已经被打湿,而他肩膀旁边的那盆吊兰以及脚旁盆栽里的几朵紫色的花,在风雨中摇曳,看着像是抵抗不了外界的风风雨雨。 烟雾袅袅,尽是孤寂。 他在想些什么呢? 小潘地好奇地,挠了挠头。 这时,墙上的挂钟报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小潘看了一眼,悄悄地又退回了房间,小心翼翼。 刹那间,似乎整个世界,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