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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不相干的人(04)

    

八、不相干的人(04)



    李令之恍惚回到了某个雨天。

    老宗正宜昌县公在值房里间呼呼大睡,她挂在西窗上,仰头望忽急忽缓的雨,不时伸手捉一把,又甩出去玩闹。

    对面一扇紧闭的窗忽然被拉开,李令之吓了一跳,脚一软滑倒在地。她不哭也不闹,慢吞吞起身,踩着矮凳努力地爬上窗棱。

    窗口有一青衣人探头探脑,不过十八九年纪,眉目朗然,英气逼人。打上照面,他面露惭愧,柔声道:方才吓到小郎君了吧?

    李令之揉着胳膊,顾不得疼,反而很好奇地打量他这是一个见过的人。

    探花使她想了想,崔昉?

    旧年杏园关宴,玉华带了一群同学去围观新进士,席上见到探花使折花归来,当场兴奋地说要招做驸马。李成平泼冷水道,等你长大他都是个老头子啦,气得玉华差点撸袖子。两人吵起来,还是裴珣跑来拉的架。

    寻常公主和郡王吵架,同学们还能凑个热闹充人阵,皇帝的亲女儿和嗣表弟对上,就很为难了凑上去吧,等他们和好,保不齐反过来被一起锤,真是两边不是人索性全体装鹌鹑,等正主分出胜负。

    李令之只要能出门走动就开心,玉华和哥哥吵架虽然让人为难,但可以不管嘛!桌上樱桃被遗忘,全便宜了她,是大好事。

    崔郎君现在是崔校书。做官也是后来玉华叽叽喳喳说的,李令之数着指头盘算,更觉得困惑,可对面是御史台不是弘文馆呀?

    崔昉闻言,惊异地对身后道:阿爷,这小郎认得我啊!

    认得你算什么稀奇,这孩子四五岁就分得清官署才更稀奇。屋里走来另一人,紫绫袍鲜亮华丽,有一张年长许多也更文秀的脸,叫小郎君见笑了。

    他从容的浅笑倏忽叠上李令之记忆里一人,她一时竟看呆了,回过神,蓦地跳下坐墩,溜出值房就往楼下跑。

    李令之来过好多回宗正寺,靖王和宜昌县公玩儿?蒲,她就东走西顾看新鲜。宗正寺平日就清闲,别提下雨天,主簿录事扎堆喝茶吹牛,根本没人注意到她跑了出去。

    到御史台短短的路,李令之的外衣已半湿了。御史台等闲无外官敢来,何况是懵懂幼童,庶仆赶紧上前,以为是弘文馆迷路的贵胄子弟。

    李令之左看右看,口齿清晰地提要求:我来找一个穿紫衣服的人。

    庶仆面面相觑,莫不是台主家小郎君?

    有人赶紧上楼通报,不多会儿,一人随庶仆匆匆赶来,正是方才的崔昉。

    李令之全场只认得他,高兴地叫了声崔校书就跑过去,没几步就被他抱了起来,一口气突然呛住,不停地咳嗽。

    崔昉帮忙拍背顺气,哭笑不得,幸好最近暖和,淋雨若着了风寒怎么办啊?又拿袖子给她擦头发,显然是习惯照顾人的。

    昔年国难时,乱军搜刮后火烧皇城,御史台台狱倾塌,官署得以幸存大半,经修葺沿用至今。上百年历史的殿宇十分陈旧,一向以阴森肃穆闻名。

    幽暗的楼道里,李令之觉得有点冷,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崔昉以为她是害怕楼梯的吱吱呀呀,连声安慰:不怕不怕,上月将作才来修缮过,不会塌的。

    李令之道:我不怕的。

    崔昉诧异道:看来小郎天生胆大啊,我弟弟小时候在中丞公房留过半宿,往后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

    他开门进屋,见崔攸之已坐回桌后,笑道:阿爷,对面那小郎与你一见如故,自个儿跑来啦。

    奇了,竟有这等事。崔攸之失笑,待二人近前,随口问: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李令之仰起脸,一瞬不瞬盯着崔攸之,久到他眼里透出诧异,才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说:我叫樱时,在等哥哥下学。靖伯伯有事出去了,将我托给宜昌翁翁照看。

    崔昉已反应了过来,咦,那这是

    失礼,原来不是小郎君,是靖王府的钟离县主。崔攸之也有些惊讶,又觉得小孩子家一本正经的模样格外有趣,有样学样点了点自己,笑道:臣崔攸之,现任御史大夫。至于犬子崔昉,县主已认识了。

    李令之点点头,记住但并不关心,伸出两条胳膊,朗声道:要抱。

    崔氏父子俱是一愣,崔昉忍不住道:阿爷,这真是县主,不是我哪位不为人知的meimei吗?

    胡说八道,小心被你娘听见回去吃一顿家法。崔攸之云淡风轻一笑,接过李令之,欣慰地捋了捋她柔软的额发,阿昉你看,还是女孩儿好对吧?男孩子越大越不可爱,你当初就够我头痛,阿昭也闹腾得要命,哪能这般乖巧!

    阿爷,嫌弃小七别捎上我,我小时候明明很乖。崔昉抗议完,想到了绝妙的好主意,反正我们家没女孩儿,不如小县主来给我做meimei嘛。

    崔攸之好笑道:县主虽年幼,却是圣人族妹,同你娘一个辈分。你想占谁的便宜?

    崔昉装耳聋,微微欠身,与李令之视线齐平,笑道:县主,叫声哥哥来听听?

    李令之有些犹豫,可我有哥哥呀。

    崔昉卖力道:多一个哥哥也不错嘛。嗣王殿下正是读书的年纪,课业重,平时不大有空对吧?我在弘文馆可自由了,县主想玩儿什么都能陪。

    李令之好奇道:靖伯伯在教我下棋,崔校书比靖伯伯厉害吗?比王待诏厉害吗?

    崔昉一时无语,面色讪讪,王待诏是国手,殿下也不遑多让,我还差一些。

    李令之拖长音哦了一声,不再感兴趣。

    崔攸之乐不可支,取笑崔昉道:以前徽仪在内学堂教书时可最受小宫人喜欢,你不如她太多了。

    回家去一定同娘子请教。崔昉悻悻应了声,从袖里摸出几粒晶莹剔透的彩色珠子,一下捉住李令之的注意,这才感觉找回点面子。

    这是新弄来的番邦琉璃珠,县主来玩会儿弹子吗?崔昉将珠子放她手心,我已遣人去宗正寺了,等宗正公醒了,就送县主回去。

    她接住了,还是没接住?

    琉璃珠四散滚落,重重的,仿佛砸在身上。

    李令之越想,头越疼,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地凿着,怀疑已经出现裂缝了,疼痛四下流窜。

    眼前一阵阵发黑,难耐地蜷起身呻吟,昏昏沉沉间,好像听到李成平的声音在暴走:怎么一直退不了烧,都干什么吃的!

    额上凉,人很热,病的很重。

    一病起来天翻地覆。

    裴珣接连几日来淮南王府探病,遇到李令之有精神起身,终于能坐到榻前。

    他代妻子玉华公主慰问好一会儿,才告知正事:昨日圣人已移驾熙山,令东宫留京,宋台主与卫尚书两位值守。

    安排与知道的没区别,李令之耐心等他继续,却没想到对上裴珣为难的眼神,不由疑惑道:那我呢?

    裴珣的嗓音一如既往温和,可惜内容不是很动听:圣人吩咐,这次你不用去,且要罚三个月俸禄,补一份告罪,写完交御史台。

    李令之用力拧了拧鼻梁,想让初醒不久的脑子更清醒一些。

    为什么完全听不懂这乱七八糟的?

    李令之并不怀疑裴珣会诓她,只是有点不敢置信。

    比起汲汲营营的官员,裴珣更像求学时人人喜爱的同侪,面貌谦和,嘴角天生微勾,和煦的神容与世无争,交谈寥寥数语便能让人如沐春风,不自觉心生信赖。

    裴珣年纪轻轻做到御史中丞,堪称年少有为四个字最标准的模板,并不是只靠一张正直的脸。除了能力过硬,官品上佳,还有一点,后台特别的硬他是皇夫裴愈唯一的侄子、女皇爱女的夫婿、东宫正经的堂兄。

    裴家早没落的不像样子,到了裴愈这儿,五服基本死绝,拖个侄子一手带大,分量同亲儿子没有区别。女子封后例行推恩祖上,女皇册立皇夫一样照搬,鉴于再追封皇夫祖上三代,地下也享受不到,就给裴珣封了乐陵侯带进宫里养,一应待遇比照亲女玉华公主。

    裴愈寿年不永,早早薨逝,女皇却挺长情,爱屋及乌一向照顾裴珣。裴珣本人也争气,十五岁起奉旨办差,近年升任御史中丞,人缘居然保持的非常不错,获赠雅号御史台青天明日。

    李令之一直怀疑,女皇就是看裴珣太出息了,才对李成平和她抱上了不切实际的期望。

    哪知道他们一个两个的确那么不求上进呢?

    目光逡巡二人之间,李令之的心情有些复杂。

    裴珣黻头严谨,绯色官服一丝不苟,鱼袋系在腰带右侧,除了外面天色太亮让人望而生疑毕竟御史台那黑心地方一向是临近击钲才放人的正是典型的刚离开官署就直奔淮南王府而来的做派。

    旁边的李成平就随便多了,钴蓝袍子领口豁开露出雪白的里衣,袖子半卷,胳膊绑着皮护臂,指头套着一枚不大常用的粗戒指。他明显闲得无聊,在自家射靶子玩儿。

    姿态端的是生气勃勃风流倜傥,但落在李令之眼里,就是无故旷工!

    她没对噩耗有太大反应,反而盯住李成平,质问道:今天不是休沐,哥哥没去宫里?

    李成平闻言哼了一声,比她还不满意,对啊!

    裴珣见李令之表情顿变,赶紧道:从南需闭门思过一月,过了就会回去当值。

    闭门思过,他做什么了?

    李令之眼前一黑,怒极连着咳嗽,好似一柄脆纸扇子,被那日的大雨噼里啪啦砸穿无数个窟窿,这会儿争先恐后地漏穿堂风。本就高烧数日才能起身,咳嗽一阵折腾完了初醒的气力,她头晕目眩,疲惫道:怎么回事?

    从南也是为你好。裴珣含蓄地为好友遮掩。

    李成平气咻咻道:我已经很克制了!

    李令之的头又开始疼了。

    裴珣:欢迎来到干白工的世界。

    李成平:本王没错。

    李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