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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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这一刻凌思南坐在车后座望着窗外,此情此景,和押送车内囚犯的心境无异。“你的小男友没来跟你送个别吗?”前座略带嘲讽的语气传来,邱善华眄了眼后视镜里的女儿。在她心里,凌思南离开家那么多天,求助的对象自然是那个见过两次面的痞子男友,不然又有几个家长会愿意在高考期间收留孩子的同班同学这么久?按理而言作为一个有修养的母亲,她会亲自登门拜访,对自己的女儿给对方家庭造成的不便致歉。然而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作为一个商人,邱善华深知这一点——高中尚未毕业就离家出走住到一个混混家里,付出的代价无非是出卖色相,这样丢脸的事情,邱善华并不想因为凌思南败了自己的脸面。凌思南没有开口。自她和母亲再见面之后,就一直缄默不语,既不想反驳,也没打算承认,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像一尊静置的人偶。说什么呢?多说无益,自己只是她的棋子,不是她的女儿。邱善华盯着后视镜里那双素色盈盈的眸,傍晚的街灯透过车窗打在她纯净的瞳仁里,或红或蓝——红得热烈,蓝得幽雅,那眸子似水,波澜不起的此刻蕴藉着清冷的味,怎么打量都好看。她多少看到了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但美得更甚。少女花样年华,青春让人嫉妒。邱善华收回了目光,指节微微蜷起。街灯的光影同样自她的侧脸错落擦过,留下一片岁月晦暗的沉。凌清远回到家的时候恰好是晚餐时分,屋内灯火通明。他在玄关脱了鞋,长指按上衣襟,熟稔地将已经开到第三个纽扣的领口扣好。和外头六月渐生的热意不同,凌家的公寓,若是没开暖气,一如既往的冷,哪怕再大的落地窗,再通透的采光都掩盖不了的阴冷。大概藏匿在心底的冷是阳光照不到的吧。他一只手按住突生麻意的肩,微微偏头,走进客厅打招呼道:“我回来了。”餐厅的饭桌旁坐着两个人,半开放式的厨房里还有一个在忙碌的刘妈。凌清远原本打算去卫生间的步子一顿。他转头,对上恰好抬眼看他的女孩。眸光清澈,不过是一眼,就让他心跳失衡。“下次出去,可别再绕道了。”邱善华背对着他,拨动碗中的筷子,不咸不淡地撂下一句话,隐有威胁的意味。凌清远垂在裤缝边的手蓦地握紧,指节突出骨骼的棱角分明。他的心在跳——当然在跳,可是从未像现在这样,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艰难喘息。坐在那里的凌思南急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意识到自己短暂的失态,他轻应了一声,迅速把自己丢进了卫生间。掬起一捧又一捧水往脸上泼,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有火,再多的凉水也熄灭不了。两臂抻开,撑在盥洗台水池的两侧,胸口均匀起伏,任由脸颊上的水珠一滴滴往下淌。差一点就自乱阵脚了,冷静一点,凌清远。晚饭凌邈没有回来,同吃的只有他们三人。凌清远一如往常地坐到自己的固定座位,凌思南的旁边。“你跟踪我了?”凉薄的唇微微抿着,他拿起筷子整了整,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质问,更像是和父母习以为常的对白。邱善华抬眼瞥他,嘴角动了动,“怎么,我看看我儿子出门背着我去了哪里,有什么不对?”言外之意,我有错,你也有错,而我这么做是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对。”凌清远垂着眼,唇角隐笑,笑得有些漠然。他现在不是能随意发泄心情的时候,这里不只有他一个人。低垂的视线里,伸出一只女孩白皙的手夹走了盘中的虾仁,他再度不由得发笑——jiejie还真是随遇而安。这笑声在邱善华听来有些刺耳。“你很喜欢你jiejie。”空气刹那凝滞。餐桌上死寂得唯余筷尖与碗盘相蹭的声音,连呼吸声都莫不可辨,像是有什么将这一切抽离。凌思南僵直了片刻,下意识觑了身边的弟弟一眼。反驳啊,清远,你在想什么?“作为弟弟在乎自己jiejie很奇怪?”他终于开口,眼神不见波澜,筷子随意地夹起几根蔬菜放进碗中,回应起来也是不慌不忙,“或者妈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口吻轻飘淡然,四两拨千斤。“那你也应该会为你jiejie高兴,她要订婚了。”邱善华的目光盯着凌清远,微微笑道。他的眼睑微微动了一下,抬头挑眉:“订婚?”“环贸世宇的沈总你还记得吧,每次见你都会想听你拉小提琴的那个。”邱善华继续说道,“他儿子沈昱,对你jiejie还挺有兴趣的。”邱善华本就吃得少,讲到正事,也索性把筷子放了下来:“思南也真有福气,和他见过一面就对上了眼。”空气黏稠得扯住了时间,凌思南的目光定在碗中的米粒上,几乎把碗底剩余的米粒都数了一遍……良久,只听见耳边凌清远的声线喑哑,“我记得那个沈昱是个花花公子……而且jiejie才十八岁,连大学还没上,哪有那么着急订婚?对吧,jiejie?”话末,征询的眼神瞥向凌思南,像是在求证,也像是在求肯定。凌思南静静地回看向他,嘴唇张了张,想说点什么,可是喉间的声音仿佛被剥夺了一般,出来的只有空气。“你jiejie答应了。”她看到凌清远眼底的光瞬间陷入了黑洞。她的心跟着一沉。“我没有答应订婚。”凌思南蓦地放下碗筷,偏开了视线,“我答应的只是与他好好相处三个月。”邱善华靠着椅背,一双手好整以暇地搭在胸前,唇角微翘:“是以订婚为前提的交往——以沈昱的条件,三个月,多少也能培养一些感情了,我不勉强你。”你当然不勉强我,你想要的,只是这三个月的与沈家的关系。可是她听见到身边人紊乱的呼吸。心跳不受控制,酸涩感蔓延开来,连带着指尖也泛起了凉。她不敢去揣测他此刻的心情,更不敢看他的脸。这顿饭食之无味。凌思南先一步吃完,回到房间。她想找个机会和他解释。下午的手机砸得太仓促了,结果就连发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直到门外响起脚步声,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边,打开门却恰好对上了邱善华的视线——凌清远留给她的只是个背影。“我……上厕所。”凌思南顿了顿,与母亲擦身而过。从卫生间溜达了一圈出来,邱善华也恰好从清远的房里离开,凌思南发现母亲用钥匙锁上了弟弟房间的门。……怎么回事,这不是禁闭室啊。邱善华回身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晚上就别到处晃了。”随后自然也不会和她解释什么,匆匆离去。凌思南盯着弟弟被锁的房门有点懵。她赶忙回了房间,迅速写了一张纸条,又蹑手蹑脚地把它偷偷塞进了清远房间的门缝,还小心地敲了敲门,希望他能发现。但许久都没有人回应。一门之隔,却连话都说不上。门缝里黑黢黢一片,他没开灯,自然不会看见她的纸条。如果明天早上是母亲先打开这道门,那纸条就会被她先看见。她不怕自己被发现,然而清远已经被禁闭了,发现两人私下的联系,他会不会遭受更严重的惩戒?其实她想的更多的是,这一个晚上,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当你全身心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算自己受伤,也不会愿意那个人受到半点委屈和伤害。更不会希望让他受到委屈和伤害的始作俑者是自己。这不是她预想的结果。凌清远躺在床上,一双冷清的眼注视着天花板的顶灯。像是被枪击中的死人,他双臂张开,一动不动地仰躺,丝绵的被面沿着他躯体的轮廓扩散开无数道皱襞。脑子里嗡嗡嗡作响,沉重感让他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真是讽刺。这种病名为爱的感情,已经强烈到了影响他冷静思考的地步。而他却明知后果,还是飞蛾扑火地沦陷。无药可医。叩叩叩。静谧的空间里回荡着清晰的敲击声。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半点回应。叩叩叩。那声音不依不饶,固执作响。脑海里的沉闷伴随着敲击的节奏一寸寸如退潮般散去,他的指尖抽动,眉心也微皱,良久才发现,这声音的由来不是门口,不是墙壁,而是窗外的露台。他猛地坐起来,大概是太用力了,一瞬间的昏眩让他扶住了额。他抬眼望去的时候,是她站在月光下的露台。凌清远盘腿坐在床上,一时之间,只是目光和她对视着,却没有动。那边的凌思南大概也没想到他会把自己挡在门外,张口说了几句,不敢提高音量的声音完全被玻璃阻隔,在屋内的他只见她的唇开开合合,迫切地想述说什么。[你jiejie答应了。]起身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凌清远移开眼,微垂的眸光寡淡,倒是难得在她面前又恢复了当初那副优等生的疏离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在生气。凌思南咬了咬唇,从兜里拿出带来的笔和纸。匆匆写了几个字,贴在玻璃上。[对不起,你先让我进去跟你解释。]不过她大概是高看了凌清远的视力,逆光的情况下,她用圆珠笔写的贴在玻璃上的字眼,隔着几米的距离,谁能看得清。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朝他招手,想让他靠近。可凌清远还是岿然不动。他也才十六岁,也是有脾气的。不管母亲如何恩威并施,他都觉得jiejie应该和他站在一起。哪怕是口头的答应,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背叛。凌思南眼中的神色黯淡了几分。原本敲击玻璃的指节收了回来,迟滞了半晌,对他挥了挥手。而后失落地转身,消失在了露台的一角。视线里再没有她的影子,凌清远闭上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外面是露台啊,她要冒着多大风险才能从客厅的阳台爬过来?!瞳仁微缩,他想也不想冲到了玻璃门边。距离太远的时候看不到死角,可走近了,却发现jiejie正背贴在右侧的栏杆上,笑盈盈地看他。凌清远抽了抽嘴角,她真的学坏了。她重新拿出那张纸,贴在玻璃上,食指比向纸页,想唤起他的注意。凌清远低头看去,除了一开始那行字以外,又添了一行。[那是反抗,不是妥协,相信我。]他凉薄的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凌思南翻过纸页,在他面前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写下新的句子。露台的光线不过仅凭着清幽的月色,东方斜照的月亮拢起微微的光晕,伴随着她无意识的眨眼,一层层如细碎的银箔,自她纤长卷翘的眼睫洒落,此刻专注的她,温柔地映在了他的眼中。jiejie。他的额头轻轻抵着玻璃门,十指也搭了上去。她写好,重新翻回来给他看。其实,写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已经不生气了。只是当他看清纸上的句子,还是不禁动容。[这个世界上,我喜欢的人,只有我弟弟一个。][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有一抹微酸从内心的空洞里泛开来,哽在喉间。他盯着那两行文字,低了低眉,又偏过头望向别处,眼神闪躲。怕是被她看见自己此刻的脆弱。凌思南放下纸张,伸手,和他隔着玻璃,十指相搭。清远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可爱。再翻几次阳台也值了。她不禁轻笑,笑起来的样子干净又温煦。食指敲了敲玻璃门上锁的位置,她向他扬眉。他终于直起身,拨开了锁扣。玻璃门拉开,两人之间再无任何阻挡,可谁都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彼此对望着。“对不起。”“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jiejie。”虽然同时开口,关注点却不一样。凌思南有些害臊,毕竟一个女孩子爬阳台这种举动,听起来很丢脸。被弟弟这么一说,她就恨不得学鸵鸟把头钻进沙子里埋起来。可是低垂下脑袋还没两秒,就被他抬起了下巴,嘴唇温柔地覆上。唇瓣有点凉,架不住心里的暖。他只是轻触了一下就放开。随后把她拉进了屋子里,关上露台的玻璃门。一瞬间,原本就安静的房间,更静了。他站在玻璃门边,背后伸来的双臂将他搂紧。“她威胁你了?”少年的声线扬起,不带任何情绪。她摇头。“那是她开了什么条件值得你答应她?”“不是那些。”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在乎凌家能给我什么了,所以什么条件都不重要。”凌清远转过身:“真的都不在乎?”凌思南顿了顿,不经意间脊梁挺得笔直,望着他的眸子微微一抿,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不,其实有一样。”凌清远轻轻挑眉。少女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庞,一寸寸描摹他眼角眉梢的弧——这一刻她的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柔软,幽幽的暗从眼底泛开,连口吻都凌冽生寒:“凌家的一切,我都不稀罕……”她的目光缓缓抬起:“但是……”“只有你,我一定要带走。”他的眼神微熠。笑容自凌思南的嘴角轻绽,她的指尖滑落到他的下颔,戏谑地上抬:“要当然就要最宝贝的才有价值对不对?”他捉住了她作乱的手,偏头微笑:“你说谁是宝贝?”她一滞,这是什么关注点?继而清了清嗓子:“你不该对我要带你走这件事表示些什么吗?虽然我不知道你原本是怎么打算说服爸妈,但我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么一来,除了带你离开凌家,没有别的选择。可你算是这个家的独子,就算不继承本家的产业,爸妈的资产也足够让你做无忧无虑的富二代,如果跟我走的话,你非但什么都得不到,想要再回到凌家也会遭人非议……”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而凌清远只是平静地听着。直到她发现自己的长篇大论而越说越小声的时候,他才轻呵了一口气。“jiejie。”凌清远低了下头,又抬眼瞥她:“说完了?”凌思南尴尬地“嗯”了声。他按着她的肩膀,倾下身凑近:“你所有的担忧都忘记了一个前提。”“什么?”“先招惹你的,是我。”凌思南心跳慢了一拍。“我等了你十年,虽然这十年里说不上是爱情,但我依然惦记了你十年。”眸光清湛,他的语气平淡里透着认真,像说着什么天经地义的定律。“是我先爱上jiejie,是我迫不及待想和你在一起。”“我是否优秀,和凌家的背景无关,离开他们,我一样能优秀下去。”“何况在这个家,我从来也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二代。”他笑了笑,“至于你说的话,本来也是我想告诉你的。”“虽然现在他们不喜欢你,但我可以教你怎么让他们喜欢,可是如果决定和我在一起,你不会再有父母,不会有儿女,所有的一切我们都要从零开始。”“我们和这世界上大部分的情侣都不一样,一旦决定了,就只能破釜沉舟,这辈子也回不去了。”“这样……”他的眼睫微微颤动,最后这句话,酝酿了许久,才带着忐忑又谨慎的心思,慢慢地问出口:“你还愿意吗?”他看着她。她没有立刻回应。不是犹豫,是怔楞。跟他比起来,当初那个只把他的感情当做他一时兴起的自己,好像也并没有成熟到哪里去。他是没有成年,可年龄并不代表一切。在两人相处的这条路上,他可能考虑得比她还多。他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明明他才是要放弃更多的那个人。“jiejie?”许久没有收到答复,让他不由得心慌。凌思南叹了口气,捕捉到他因此微窒的呼吸,忍不住笑着将他抱紧。“你也有算错的时候。”“嗯?”“有了你,我应该算是人生赢家啊。”“怎么能算是从零开始?”凌清远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可能,恋爱就是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情。明明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却还是想要得到一个肯定。“说起来,这段时间你其实都被关着禁闭?”凌思南忽然想起这个疑惑。凌清远眨了眨眼。“别卖萌,为什么不告诉我?”“也不算是禁闭,只是看得比较严。”凌清远看了眼被锁上的门扉,“这道门是你今天回来她才锁上的。”凌思南皱眉:“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被她叫回来的,可是我回来之后她又锁上了你的门?就算要关人,不也应该是把我关起来吗?”毕竟凌清远是他们的宝贝儿子啊。“因为她知道,如果把你锁起来,反抗的会是我。”凌清远掀唇轻笑,放松地在床畔坐下,手肘大大咧咧地架在了岔开的双腿上,“可是如果把我锁在这里,也不能算是残忍。顶多就是……”他抬头看了jiejie一眼:“隔绝开我们两人而已。”“她是……知道了什么?她想监视我,可如果我住在外面,她很难控制我们两人见面。”凌清远保持着沉默,母亲也许并不知道他和jiejie的关系,但多少确实察觉了他们之间的亲密。“手机。”她提醒。凌清远莫名。“还是小心一些你的手机吧,之前我交给她的手机,大概被她安装了定位,所以她找到了我住的地方。”他蓦地一怔,才缓缓握了握拳:“……知道了。”“至于这一次,你问我为什么会答应她。”凌思南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五彩斑斓却没有温度的城市。再多的色彩,都无法点亮她眼中的阴霾。“那是为了……”“我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