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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四集)

坠。

    没等程宗扬说完,赵合德忽然轻声道:「我要去临安吗?」

    她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闸,截住了程宗扬滔滔不绝的说辞。过了会儿,程宗

    扬有些尴尬地说道:「你知道了?」肯定是卓贱人多嘴!

    「卓教御说过,她有一处道观在临安,问我愿不愿意同去。」

    程宗扬只能苍白地说一句:「临安真的是个好地方。」

    赵合德抬起眼睛,「我留在这里,是不是会害到姊姊?」

    「呃……」程宗扬迟疑道:「其实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但确实有一点风

    险。」

    赵合德平静地说道:「我愿意。」

    眼前的少女怀着憧憬离开家乡,结果被人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见

    到姊姊,却只能隐名埋姓地私下会面。如今又要远走他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

    方,程宗扬禁不住有点于心不忍。他宽慰道:「汉国如今的局势太乱,去临安只

    是暂避,等这边局面平静了,你想回来也可以。」

    赵合德点了点头。

    程宗扬道:「既然这样,我先送你入城。

    赵合德吃惊地抬起脸。

    程宗扬笑道:「起码要让你和姊姊见上一面再走。」

    赵合德露出一丝感激的眼神,「谢谢你。」

    第五章

    冯源坐在柜台后面,一边照看生意,一边把玩着一块拇指大小的龙睛玉。

    说是照看生意,其实连客栈里鬼影也没有一个。这客栈位于通商里一条背巷

    里面,门面毫不起眼,以往巷中还有不少做小生意的商贩,做手工的匠人,如今

    整条巷子冷冷清清,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客栈的生意更是冷清之极,原本住的几名士子诏举未中,已经黯然返乡。偶

    尔前来住宿的过往商贩,也在算缗令颁布之后销声匿迹,冯源倒是有大把闲暇时

    间琢磨他的火法。

    客栈生意不好,三楼的四个单间,更是自打开张就没人住过,早已成了程头

    儿的专用客房,不好往屋里带的,都在客房里解决。为此程头儿专门配了六七套

    钥匙——云大小姐、卓教御、何大当家、阮女侠一人一套,连惊理也有一套,方

    便她带着孙寿过来服侍主子。

    这些女子来来往往,都瞒不过柜台里的冯源,但冯源看在眼里,也只能当作

    没看见,一句话都不敢往外说,倒是心里对程头儿佩服得五体投地。怪不得能当

    头儿呢,精力就是好啊,这么多女人,自己看着都眼晕,程头儿自己一个人就搞

    定了。

    原先冯源还怕人多眼杂,漏了马脚,没成想前几天偶然听到街坊的闲话,才

    知道旁人早把自己的客栈当成暗门子了,那些夜半出入的蒙面女子,都是些来讨

    生意的游女。之所以没人来找麻烦,是因为有人见过王孟进过这家客栈——好在

    郭解出入留心,没有被人识破,否则客栈外面早就聚满了游侠儿,争着要见郭大

    侠一面。

    冯源刚把一道火法封在龙睛玉内,柜台内侧便出来一个人。敖润披着一件羊

    皮大氅,铁弓藏在大氅内,带着一股寒风从夹道里钻出来,粗壮的身体险些把柜

    台挤翻。

    冯源赶紧收好龙睛玉,「小心!小心!」

    「程头儿呢?」

    冯源呶了呶嘴,「上面呢。我看你还是等一会儿,他刚上去没一会儿呢。」

    敖润道:「等不得。赶紧知会程头儿一声——宫里的消息。」

    冯源不敢耽误,转身拉开角落里一道柜门,拉住里面暗藏的一根绳索,用力

    扯了几下。

    程宗扬带着赵合德返回洛都,在侧院安置下来,等待明天与赵飞燕见面。然

    后留了句话,便从夹道溜到客栈。

    如今三楼的四个单间,阮香琳住了一间,尹馥兰在道观住得不习惯,又想离

    主子近些,也搬来与她同住。云大小姐专门有一间,不与别人混用。其余两间算

    是公用的。程宗扬随便选了一间,正等着卓美人儿上门。

    算来自己也有日子没跟卓美人儿亲近了。这一趟去上清观,他没有多待,只

    让蛇奴给卓云君传了句话,让她今晚过来。想到卓美人儿嫣红的唇瓣,白美的身

    子,还有任自己随意摆弄也乖乖配合的柔顺,程宗扬不由一阵阵的心猿意马,满

    心想着一会儿怎么跟卓美人儿好生乐乐……

    可惜今晚程宗扬是白等了,卓美人儿还没来,屋角的铃铛就响了。

    程宗扬一万个不情愿地下了楼。这边敖润立即快步上前,从怀里取出一支密

    封过的竹管,「蔡爷递出来的。」

    竹管里塞着一条丝帛,程宗扬打开只看了一眼,背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刚才那点不情愿顿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此刻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会一连接到三个不同渠道传来的消息,

    内容一个比一个惊人,而这仅仅是封。

    蔡敬仲写来的密信十分简略,内容却是触目惊心。事件的起因很简单,今日

    的朝会上,本来要确定赵氏封侯之事,结果各方为此争论不已,最后演变为不同

    势力之间的攻讦,一直拖到午后也没有确定下来。

    这种借题发挥攻讦、扯皮的手段一点都不新鲜,但接下来的走势便开始出人

    意料了。

    眼看支持赵氏封侯的一派不支,天子一怒罢朝,改为内朝议事。丞相韦玄成

    等人虽然人多势重,但没有内朝的官职,直接被排除在外。天子靠着这种手段,

    将双方实力对比由一比五提升为一比一,属于天子一系,支持赵氏封侯的甚至还

    略多一些。然而内朝官员中属于外戚一系,坚持封君的并没有束手待毙,反而抢

    先出手,抛出宁成等人在算缗中上下其手的证据。

    宁成在算缗中手脚确实不干净,而外戚派这次有备而来,拿出的证据周密详

    实,无可辩驳。尤其是吉氏等商贾的证词,将宁成咬得死死的。

    天子对宁成颇为倚重,此时被人当场揭穿宁成的贪蠹面目,不禁颜面无存,

    反应更加激烈,大怒之下,当即命宁成诣诏狱。

    诣诏狱按字面的意思只是去诏狱等候问罪,但按汉国默认的规则,高级官员

    不能有审讯之辱,接诏就应当自杀,以维护朝廷的体面。

    天子命宁成诣诏狱,等于是给他判了死刑。可外戚派的攻击还没完。接着他

    们告发新任舞都令义纵视朝廷法纪于不顾,朝廷鼓励告缗,义纵上任不过两日,

    便将告缗者投入狱中,称之为刁民。

    义纵是由宁成举荐,天子特旨选拔的人才,谁知道刚上任就给了天子一个难

    堪。天子这回愤怒更甚,下令捕拿义纵,送往狱中问罪。

    区区几行字,程宗扬看得惊心动魄,宁成和义纵都与自己关系密切,一个主

    持算缗,一个由逃犯一跃而为百里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谁知道转眼之间一

    个自尽,一个下狱,而且全是祸起算缗——宁成收受贿赂是由于自己怂恿他在算

    赋时只受钱铢,拒收实物,打中了汉国商贾的七寸。义纵偏袒的更是自家的七里

    坊。天子秉政未久,正藉算缗立威,谁知威信未立,反而连遭重创。估计天子活

    剐了他们两个的心思都有。

    程宗扬收起书信,吩咐敖润道:「你立刻去宫里打听消息。顺便请会之和班

    先生过来。」

    秦桧就在宅内,他闻讯赶来,匆匆看过情报,不由拍案赞叹道:「谋定而后

    动,以有心算无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阵破敌,一击即中——好计谋!好

    手段!好一个吕巨君!」

    「是吕巨君干的?」

    「除了吕巨君,又有何人?」

    程宗扬想起那个相貌平常的白衣少年,更想起月旦评上大出风头的两个汝南

    士子。相比于吕巨君拢络的廖扶与许杨,天子倚重的师丹等人未免冬烘了些。

    假如东方曼倩此时还在,以他的才智,也许会执戟而辩,力挽狂澜。可惜天

    子外宽而内忌,有人才而不能用。东方曼倩如果知道今晚的变局,想必会大笑三

    声,为自己弃官而遁得意万分吧?

    程宗扬一时走神,然后才听到秦桧的声音,「……吕巨君谋划多日,今日出

    手,绝不会仅此而已。还请主公耐心等候。」

    局面果然被秦桧言中,半个时辰之后,徐璜派人送来密报,他提到的内容比

    蔡敬仲略多了一些,也更令人心惊。

    内朝会议一直开到此刻还没有告终的迹象,继算缗令之后,西邸之事也被人

    翻了出来。程宗扬行事低调,现在又被革职,好歹没有变成靶子,云家这回却是

    在劫难逃。甚至有人拿出云行峰的名字,指控云家乃是残留在汉国的晋国余孽,

    当年就曾与朝中反贼来往密切,如今谋取官职,居心不问可知。

    云行峰是云苍峰、云栖峰、云秀峰的大哥,云丹琉的生父。所谓的反贼,只

    怕就是没人敢提他名字的老东西了。

    接到这封密报,程宗扬犹如五雷轰顶,险些都没坐稳。他这才发现,什么掌

    控局势,算无遗策,全都是自以为是。

    天子刘骜自以为能掌控局势,结果局面一变,自己的忠臣也只能逼着自尽,

    还没开始大展宏图,就先失一臂。而自己游走于各方之间,以为宫里宫外都有自

    己人,火中取栗不在话下。谁知火势一起,谁都控制不住,一个不小心,云家就

    被卷了进去,自己想救都不知从何救起。

    「这可如何是好?」程宗扬急道:「西邸的事情被揭出来,徐璜个就跑

    不了!」

    徐璜主持西邸,如今被人揭出有反贼从西邸得官,吕家根本都不用费心去找

    罪名,随手一击就能置徐璜于死地,最轻也逃不过失察的罪名。

    秦桧宽慰道:「徐常侍能从宫中送出密报,眼下当是无忧。」

    班超此时也已赶来,他看过徐璜派人送来的密报,脸色凝重异常,「事情牵

    连到西邸,徐常侍自顾不暇,尚且送出密报,无非是让主公早做准备——主公切

    不可延误。」

    秦桧也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程宗扬马上道:「立即通知云六爷!什么东西都别带!赶紧走!」

    徐璜传出密报的时候,对云家的处置还没下来,但有宁成和义纵两人的前车

    之鉴,云家的下场绝不会好到哪儿去,满门抄斩也不是不可能的。云家唯一的生

    路,就是立即逃出汉国。云家一走,没了人证,徐璜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派人去舞都!通知如瑶!一定要赶在使节抵达之前!顺便给义纵也传个口

    信,逃不逃让他自己看着办!」

    吴三桂等人已经返回,人手充沛,秦桧当即安排了两名精干的护卫,也不用

    什么宵禁的通行令牌了,直接越墙而出,先前往云家别院找到云秀峰报信,然后

    从云家借用马匹,连夜赶往舞都。

    把迫在眉睫的事情安排完,程宗扬也沉住气,对两人道:「你们看,西邸的

    事牵涉到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用不用立刻走人?」

    秦桧道:「牵涉是必然会牵涉到的,但依属下之见,吕氏今日发难,其意并

    不在主公。主公不妨静观片刻,再做决定。」

    班超也道:「除却钱铢无法尽数带走,诸般后路已经安排妥当,主公此时当

    镇之以静,以不变应万变。」

    宁成、义纵、云家,包括徐璜这些自己关系密切的势力都已经遇险,如果现

    在自己再乱了方寸,慌了手脚,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程宗扬在室内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放心不下,「高智商呢?把他从酒坊揪出

    来!让他想办法去见宁成一面。」

    宁成是在内朝会议上被处置的,按规则来说,一出宫就会有内侍奉上鸩酒,

    送他上路,这会儿恐怕早就收完尸了,但不去看一眼总有些不甘心。

    「我去!」吴三桂主动请命。

    秦桧叮嘱道:「顺路去一趟鹏翼社,把车马安排好。除了必要的人手,其他

    人全部调回来。」

    嘱咐完吴三桂,秦桧又转头道:「韩玉,你准备好厢房,等大伙过来,安排

    大家轮流休息。大变将至,务必要养足精神……」

    庭中人来人往,王蕙也被惊动,过来问道:「出了何事?」

    「嫂夫人来得正好!」程宗扬递上密报,「嫂夫人也拿个主意。」

    王蕙一目十行地看过密报,不由颦起娥眉,「此事有些蹊跷。吕氏一举扳倒

    宁成,已然大占上风。如今又揭出西邸,无异于画蛇添足。如今的局面……」

    她思索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令人不解之处。」

    被王蕙提醒,程宗扬也感觉有些古怪。西邸是天子私设的敛财之所,吕氏揭

    出此事,等若赤裸裸削天子的颜面。政治斗争也是讲分寸的,尤其面对的是高居

    九重的天子,吕氏这般不留半分余地,未免太过,除非他们有把握将徐璜等五名

    中常侍一举扳倒,否则肯定是得不偿失。

    班超犹豫了一下,建言道:「不若请严先生也来看看。」

    程宗扬皱起眉头,「严君平?那老头靠得住吗?」

    班超道:「严先生只是生性固执,为人耿直了些。如今与主公冰释前嫌,当

    是信得过。」

    程宗扬道:「我不是说他本人是不是靠得住,而是严老头为人那么迂腐,他

    的看法能靠谱吗?」

    秦桧道:「严先生虽然固执,但并非迂腐不通人情。属下与严先生聊过,此

    老于政事颇有见地,往往能洞烛幽明,兼且熟知汉国朝廷的典章、礼仪、掌故,

    见识通达,非是寻常文人可比。」

    程宗扬从善如流,「那就请严老……先生来一趟。」

    程宗扬担心剑玉姬再使什么手段,本来想把严君平送往舞都,但严老头犟劲

    上来,坚决不肯走,程宗扬只好作罢。严老头倒也识趣,也不提回书院的事,除

    了给知交好友们写几封书信,报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来。

    这边打发人去请严君平,程宗扬又想起一事,「那个魏甘呢?」

    「仍在地室。」韩玉道:「昨天还埋怨送去的鱼不够新鲜。」

    「他还吃上瘾了?先把鱼给停了!喝两天西北风再说。」

    程宗扬气正不顺,饿他两天也好撒撒气。可说到魏甘,程宗扬不由得心里打

    鼓,除了齐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剑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动

    静,实在太过反常。如今汉国政局动荡,那贱人肯定不会错过机会,问题在于她

    是打算趁机而动呢,还是已经动手了?

    严君平看完两封密报,面无表情地放回原处。

    程宗扬道:「严先生怎么看?」

    严君平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严老头这算什么脾气?属驴的这是?他干笑道:「严

    先生这就见外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司吏曹的档案里,你的籍贯是洛都。」

    程宗扬看了看左右,笑道:「这事我可没有瞒过严先生。」

    秦桧也道:「无非是为了经商方便,权宜之计。」

    严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国的官职呢?」

    「这个你也知道了?」

    「连名字都没改,又拿着纸钞招摇过市,你当老夫是傻的吗?宝钞局的程主

    事?」

    「好吧。」程宗扬摊开手,「我倒不是打算瞒你,只不过没必要提而已。毕

    竟咱们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场上的来往没什么关系。」

    严君平目光炯炯地说道:「万一你是宋国的jian细,意图颠覆我大汉呢?」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苦笑道:「严先生,也就是你对汉国忠心耿耿,才会这

    么想。至于我本人……可没严先生你想像得那么坚贞,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四

    海为家。换句话说,六朝于我,都是故国。」

    他敲了敲案上的两封密报,「说出来可能不好听,这些对我来说只是生意,

    无关其他。」

    「我怎么相信你对汉国没有恶意呢?」

    「这么说吧,我在汉国刚买了五百顷的田地,汉国如果现在大乱,我得把裤

    子都赔掉——这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严君平摇头道:「不够。」

    「那你说怎么着吧。」

    严君平这才道:「刘谋呢?他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如此,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古怪了。刘谋当

    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与他次见面,就提到朱老头的旧名。在严

    君平看来,自己也许是刘谋的同路人,特意来汉国讨还旧账的,所以才对自己处

    处戒备。严君平并非对自己有恶感,只是防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图谋颠覆汉国。

    「他是因为别的事,才回的洛都。回来之后,也只是给他的亡父、亡妻扫扫

    墓,并没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扬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只是个商人。

    我来洛都,只是为了做生意。「

    严君平沉默片刻,然后敲了敲那两封密报,「天子完了。」

    程宗扬松了口气,严君平不见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对自己不再抱有敌

    意。他问道:「今晚天子虽然输了一局,但也不至于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严先生是不是过虑了?天子此举一来是盛怒之下,有失谨慎,

    二来也是吕氏逼迫所致。何况宁成虽然干练,为人酷厉,亦非庙堂良臣,弃之亦

    不甚可惜。」

    「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连自家的走狗都不保,」严君平一旦开口,言辞

    极为锋利,冷笑道:「这样的主子,能有几个忠臣?怒而生事,可谓不智;弃忠

    犬而不救,可谓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厌而弃之,可谓不义。」

    严君平断言道:「今晚过后,朝局必定大变,天子虽然在位,但往后便是孤

    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扬与班超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天子雷霆万钧地处置了身边近臣,却没

    有考虑到天子一系官员会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为天子只是小负一局,而在严君

    平看来,天子已经是一败涂地。

    秦桧道:「严先生说得不错,天子此举可谓大败亏输,人心尽失。不过吕家

    如今得寸进尺,意欲斩尽杀绝,只怕反而帮了天子一把。天子身边的近臣欲改投

    门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随天子,与吕氏后族斗到底了。」

    严君平冷哼道:「那帮蠢货,天子指望他们,还不如诏举几个新锐。」

    王蕙莞尔笑道:「敢问严先生,吕氏大占上风之后,为何又揭出西邸呢?」

    严君平不屑一顾,「姓吕的那帮酒囊饭袋,多半是见天子退让,想多占些便

    宜,以至于得意忘形……」

    严君平停顿下来,显然也觉得这说法经不起推敲。片刻后,他皱眉道:「莫

    非吕巨君未曾与会?不对……内朝会议此时尚未结束,后面想必还有消息。」

    程宗扬心里越发不安,自己已经从蔡敬仲和徐璜这两个不同渠道得到密报,

    后面难道还有?

    就在众人满怀忐忑的等待中,第三个渠道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竟然是内宫

    的江女傅亲自上门,送来密报。

    内朝会议是在玉堂前殿举行,天子本来以为自己人数占优,封侯之事顺理成

    章,特意把昭仪叫来,结果让罂奴等人在后殿旁听了整个过程。此时朝会已近尾

    声,罂奴立刻打发江映秋来送信。

    看过第三封密报,程宗扬才知道汉国政局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离奇,别说自

    己或者刘骜,恐怕连亲手点火的吕巨君都不会想到其后的变数。

    整个内朝会议九成的时间都被吕氏牢牢控制,他们藉着朝会的时机,将精心

    准备的证据统统抛出来,一举扳倒宁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职都不甚高,宁成一倒

    更是群龙无首,面对吕氏的攻势全无还手之力。吕氏一系压根儿就没想过见好就

    收,反而得势不让人,直杀得天子区系的官员人仰马翻。

    随着宁成倒台,义纵被逮,云家卷入风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没能

    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钱款,被贬为玄菟太守。玄菟与合浦、五原等地相类,都

    是汉军远征时的据点,但玄菟比合浦穷得多,被称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当

    太守,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

    五鹿充宗还算运气好的,御史王温舒被揭出包庇盗贼,收受贿赂数以万计,

    与宁成一样诣诏狱。谁知王温舒向天子叩拜之后走出玉堂前殿,还没有走到宫门

    处,就吞下衣带上的金钩,横尸朱雀门内——也有人说,卫尉吕淑与王温舒有宿

    怨,途中亲手逼王温舒吞金自尽,然后借口王温舒伏尸宫内,大不敬,求诛王温

    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样受到攻击,他本身是丞相属官,丞相韦

    玄成虽然未能与会,却让人送了一封奏章,列举其任内诸般过错。何武本身官职

    不高,这回干脆被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云台书院的山长师丹也因为学子被杀遭到指责,连早被撤职的陈

    升也被人拿来说事。甚至还有人攻击司隶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骂的

    人多,愿意作证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脚够干净,拿不出什么铁证来,再加上天子

    已经连续折损数名臂助,此时有意偏颇,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根独苗。

    接下来的走势就开始扑朔迷离了。外戚一系连番得手,又把矛头指向了内朝

    官的核心:中常侍。当有人提到内朝诸位大貂珰时,徐璜差点儿都休克了。出奇

    的是连自己都觉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过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对他这个

    天子的心腹视而不见,反而揪出了吕闳。

    吕闳为人方正,天子虽不亲近,但不失敬重。可吕闳明明是吕氏族人,吕家

    外戚主导的这场风波,却把自己族人也卷了进来,着实令人不解。

    吕闳本人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但偏有人把几个月前的金马殿失火拿出来说

    事,指责是吕闳当值时的过错。天子正在气头上,眼看吕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

    索性帮他们一把,把吕闳免职,赶回家读书了事。

    经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散。以宁成为首,十余名近臣或死

    或逐,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变化这时才开始,素有草包之称的长水

    校尉吕戟得意之余,竟然拿出限田令说事,请天子诛杀师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亏,也铁了心要反击一把,借吕戟这个草包当引子,不顾朝会外

    朝开到内朝,从上午一直拖到夜间,非要将限田令说出个好歹来。

    金马门侍诏公孙弘、散骑常侍朱买臣联袂出击,大讲限田限奴乃立国之本。

    外戚一系纷纷反驳,但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对方怎么诘难,都引经据典,

    侃侃而谈,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罂奴报信时,关于限田令的诘难已经无以为继,整个内朝会议,外戚一系风

    光无限,最后却马失前蹄,面对公孙弘与朱买臣的言辞几乎无还手之力,眼下会

    议尚未结束,明日在朝会上宣布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结局,天子培养多时的羽翼,一夜之间被砍得七零八落,

    然而真正能决定包括外戚在内所有权贵生死荣辱的限田令,却没有遇到多少阻力

    就通过了。

    程宗扬奇道:「吕巨君不会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于把豪强的命根都砍

    了,他赢一百局有个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将天下权势集于天子一身,其他权贵,无论诸侯还是外

    戚,限田不过三十顷,限奴不过三十人,这点势力,还怎么跟天子斗?

    江映秋道:「吕巨君吕校尉吗?他虽然有内朝官职,但因公职在身,今日并

    不曾与会。」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也许是没想到吕戟这么草包?」

    严君平拿着抄录来的限田令,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良久,

    他放下限田令,接着身体一抖,竟然打了个哆嗦。

    秦桧谋划腹案时,不像别人一样闭目沉思,而是眼神乱瞟。脑子转得越快,

    谋划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动得越厉害。程宗扬等人未曾留意,秦桧却看得清

    楚,笑道:「严先生可是别有所得?」

    严君平只觉唇干舌燥,随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厅里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

    口,又嫌壶嘴太细,喝起来不过瘾,索性揭开盖子,一手堵着壶嘴,一口气把壶

    里的残茶喝了个干净,连茶叶也吃了大半,却什么都没说。

    秦桧眼珠又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对

    江映秋温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诸事绘纭,还请江女傅回去报个平安。」

    「是。」江映秋意识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问,小心告辞。

    江映秋来时走的客栈,这时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着夜色的掩护从文泽故

    宅悄然离开。

    郑宾正要关门,猛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他连忙抬头,正看到一个矫健的

    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停顿地往后宅掠去。

    看清那个背影,郑宾却是松了口气。他想起老敖背地里的告诫,只当没有看

    到,转身关上门,放下门闩,然后用撬棒顶住。

    第六章

    「云大小姐?」秦桧有些吃惊。云家接到消息,必定会派人过来打听清楚,

    可他没想到来的会是云丹琉,更没想到她会来这么快。

    云丹琉朝他点了下头,径直对程宗扬道:「怎么回事?」

    程宗扬取出徐璜的密报,「都在这里了。」

    云丹琉飞快地扫过,越看越气,眉毛几乎都竖了起来。云家为了从西邸买来

    官爵护身,先后投入了差不多二十万金铢,损失数十人手,结果全都打了水漂。

    假如这就是冲云家来的,云家也就认了。可明明是朝堂上狗咬狗,捎带着扫

    了云家一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谓是无妄之灾。

    「事情就是这样。」程宗扬道:「趁现在诏书还没下,立刻离开汉国。」

    云丹琉咬牙道:「我们云家刚买的地呢?」

    若是连地也保不住,云家这回就亏大了,官爵、田地,再加上留在汉国无法

    带走的产业,至少是上百万金铢的损失。云氏虽然不至于因此破家,伤筋动骨是

    免不了的。

    「现在保命要紧,财产的事,只能回头再设法转寰。」程宗扬道:「离天亮

    还有四个时辰,现在走还来得及。」

    云丹琉头一扭,「我不走!」

    程宗扬一阵头痛,姑奶奶,这可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六叔已经在准备行李了,我回去跟他说一声,然后就搬过来。」云丹琉不

    由分说地吩咐道:「在客栈给我留间房。」

    程宗扬心里突的一跳,客栈那些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别人不知道,云丫头还

    不知道?她这么做,已经是把两人的关系半公开化了。

    程宗扬心一横,云丫头都豁出去了,自己还说什么呢?就这么着吧,大不了

    一起死!

    「韩玉!去找冯大法,给大小姐安排房间!」

    敖润在宫里等候消息,云丹琉走后不久,便回来禀报。

    内朝会议刚刚结束,经过一整天的相互攻击,会议以推出限田令而告终。天

    子在付出亲信几乎被一网打尽的代价后,终于扳回一局,祭出限田令这件法宝,

    锋芒直指汉国所有权贵豪门的命根。而作为引子的赵氏封侯,压根儿没人提起,

    仿佛被人遗忘了。

    「封侯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浪花都没有,就这么黄了。」程宗扬禁不住感

    叹道:「说到底,还是朝里没人啊……」

    赵氏的存在感实在太薄弱了,没有人力挺,甚至也没有人刻意攻击,就那么

    随随便便地被人忽略掉了,连个浪花都没有。

    秦桧起身关上门户,然后方道:「今日赵氏若是封侯,只怕才是坏事。」

    程宗扬不解地问道:「怎么是坏事?」

    秦桧回头道:「严先生想必知晓。」

    严君平脸色阴沉,「赵氏若是封侯,便是吕氏已然决心要诛灭赵氏。今日未

    曾封侯,不过是赵氏全无根基,吕氏甚至都懒得拿他们作伐。」

    「诛灭赵氏?」程宗扬干笑道:「不至于吧。」

    姓严的怪不得跟死老头是同窗呢,没影的事都说得跟真的一样。赵氏两个女

    儿,一个皇后一个昭仪,要诛赵氏,还不得把她们先扳倒?天子当初能拂逆太后

    的心思,硬把赵飞燕立为皇后,如今对赵昭仪的宠爱犹在皇后之上,岂会让吕氏

    得逞?

    严君平冷冷道:「他们连天子都敢打主意,何况区区一个赵氏?」

    「打天子的主意?」

    「不错。」严君平拍了拍那份限田令,然后道:「吕氏大占上风,却让限田

    令通过,绝非失策,而是有备而来,天子——命不久矣!」

    班超大惊失色,秦桧却合掌大笑,「严老果然高见,吕氏此举,当是已经准

    备好要弑君了。」

    「弑君!?」程宗扬失声叫道,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正是。」秦桧说道:「吕氏既然已经判了天子的死刑,自须把天子的罪状

    公之于众——」他同样拍了拍那份限田令,「这便是天子的罪状。」

    秦桧坐在席上,双手抱膝侃侃而言,「此令一出,天子便是汉国所有权贵豪

    门的死敌。正是因为吕氏已经决定弑君,才对天子的亲信穷追猛打,藉着天子不

    得已的让步,好让世人都见识到天子的不仁、不义、不智。也正是因为吕氏已经

    准备弑君,才要掀出西邸之事,让世人见识天子的贪婪、好财。同样是因为吕氏

    要弑君,才会揭出西邸之事后弃徐璜于不顾,反而攻击吕闳。」

    「呵呵,」秦桧冷笑两声,「吕家对自家人还是很看重的嘛,特意藉此把吕

    闳贬职,让他脱离漩涡。至于徐常侍……他庆幸得未免太早了些,吕氏没有藉着

    西邸之事攻击他,多半是因为他在必杀的名单上,正好在宫里一并剪除。」

    「弑君可是诛九族的重罪!」程宗扬道:「他们怎么敢……」

    「他们为何不敢?」严君平道:「吕氏手里有兵。北军八校尉,姓吕的就有

    四个。守卫宫禁的卫尉也姓吕。何况他们还有太后。待天子的罪名流传天下,哪

    里还是弑君?不过诛一独夫而已。」

    程宗扬心里七上八下,干笑道:「听你们说得那么邪乎,我头皮都发麻……

    不会真让你们蒙中了吧?「

    秦桧道:「主公不妨拭目以待。」

    程宗扬虽然仍觉得弑君的说法听着就不靠谱,但心里已经信了六七分。他犹

    豫多时,斟酌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要不要知会天子一声?」

    王蕙目光微转,「为何要知会天子?」

    「天子若是被弑,吕家可就一手遮天了。」

    吕家一手遮天事小,问题是自己在太后面前冒充苏妖妇的人,迟早要露出马

    脚,到时自己面临的局势,恐怕比现在还要棘手。

    程宗扬道:「刘骜这人虽然靠不住,但至少皇后和昭仪是我们一边的。我是

    生意人,能稳住局面,对我们是最好的。」

    班超咳了一声,把那份限田令推到他面前,「依照此令,主公名下最多也只

    能有三十顷土地。」

    程宗扬怔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官吏限田三十顷,自己

    可是也在限田令打击的对象里。自己不想站在吕氏一边,但站在天子一边,下场

    只怕比站在吕氏一边还惨。就凭天子的秉性,自己完全不用指望刘骜会因为自己

    的通风报信而对自己心生感激,进而网开一面。说不定天子稳住局面之后,转手

    就把自己抄家灭族,杀人灭口,顺手把垂涎已久的「友通期」收到宫里。

    程宗扬这时才发现,吕家故意让限田令通过,真是一步绝妙的好棋。至少自

    己本来想帮天子一把,结果就因为这份限田令,立刻改了主意——就让刘骜去死

    好了。大爷两不相帮,看着你们乌眼鸡似的死斗,自己闷声发大财才是上策。

    「吕家什么时候会动手?」

    既然jian臣兄已经作出判断,还是早些准备为好。

    「快则半月。最迟……」秦桧盘算了一下,「当不会拖过新年。」

    吕氏要动手也不会太早,至少要把天子各种糗事尽情宣扬一番,再鼓吹一番

    限田令,闹得人心惶惶才好下手。但也不可能太晚,以免限田令弄假成真,那就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程宗扬终于下定决心,「所有的金铢全部装车,明晚之前运到洛帮。」

    金铢运到城外,启程时不需要再经过城门,必要时也可以直接走水路。但最

    大的问题是云丫头刚才提到的,自己与云家联手买下的田地——自己总不能把汉

    国的地带走吧?

    程宗扬半晌才下了决心,「全部转到蔡敬仲名下。」

    蔡爷才是牛人啊,脚踏两只船还混得风生水起,无论天子和太后谁胜谁负,

    这死太监都是八风吹不动,稳坐紫金台。程宗扬这会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能用

    双手写个服字了。

    但转移到蔡敬仲名下也有风险,万一死太监转手把地都卖了,拿了钱全投到

    他那实验室里呢?这事他真敢做!

    左右为难啊。程宗扬长叹一声,「我明天去见蔡爷。你们分头通知程郑、赵

    墨轩和陶五。不用说太多,只让大家都小心一些,别不小心卷到里面去。」

    …………………………………………………………………………………

    程宗扬不知道,吕家此时也正爆发出一场争吵。吕不疑当日受了气,索性告

    病,没有参加朝会。这会儿听到消息,不顾天色已晚,驱车来到襄邑侯府。

    兄弟俩政见不同,关系也不怎么融洽。两人由争执变成争吵,最后吕冀按捺

    不住,伸手给了亲弟弟一记耳光,咆哮道:「你姓吕!不姓刘!一味替那个黄口

    小儿说话,真以为你是他亲舅舅!」

    吕不疑叫道:「兄长,你醒醒吧!我吕氏虽然以后族名世,终究只是外戚!

    切不可得意忘形啊!兄长今日之举,已将天子得罪到死地,阿姊百年之后,

    天子又将如何看待我吕氏?覆巢之祸,便在眼前!莫说遗祸子孙,便是你我能不

    能保全性命,也未可知……「

    吕冀死死盯着他,忽然冷冰冰地笑起来。

    他越笑越是欢畅,越笑越是开心,最后变成肆无忌惮的大笑,「阿姊百年之

    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良久他收住笑声,不屑地瞥了吕不疑一眼,「小书生,我要是跟你一样,刚

    想到此节,早就死一百次了。」

    他沉下脸,冷冷道:「你回去吧,不要来烦我。」

    吕不疑出了兄长的府邸,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属下小心问道:「主子是回去?还是去永安宫?」

    吕不疑看着远处夜色中闪耀着灯火的宫阙,良久他吸了口凉气,浑身打了个

    哆嗦。他裹了裹衣袍,低声道:「去上清观……」

    …………………………………………………………………………………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底未眠,有的人一夜之间从云霄之上跌入泥潭,心如

    死灰;有的人心怀鬼胎,惴惴不安;有的人死里逃生,满心庆幸;有的人野心勃

    勃,盯上了朝里空出来的位子;还有的人,则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程宗扬也是一夜没合眼,卓美人儿倒是来了,可自己哪里还有半分心情?云

    丹琉也在云家启程之后搬到客栈,再加上随卓云君一同来的蛇奴和闻讯赶来的何

    漪莲,几个女人把楼上的单间住得满满的。

    程宗扬根本就没顾得上去瞧一眼自己的后宫,他足足忙了一夜,直到天色将

    亮,才胡乱眯了一眼。

    黎明时分,高智商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宁成居然没有死!他被带出

    宫时,内侍已经捧着鸩酒,在宫门外等候。谁知宁成接过鸩酒,先是感念了一番

    天子恩德,然后把酒泼到地上,当场脱下朝服,表示自己奉诏诣诏狱——作为朝

    中有数的高官,他算是打破常规了,宁愿坐牢也不肯自尽。什么朝廷体面,都没

    有自己的小命要紧!

    高智商花了大把的钱铢,才好不容易混进诏狱,见了宁成一面。当时他已经

    被髡去头发,换上罪囚的赭衣,带上镣铐,丢到牢中。也许是因为诏狱从来没有

    真进过大官,狱卒们都跑来看稀奇,期间各种冷嘲热讽,换成别人,早就受不了

    自杀了,宁成却怡然自若。

    高智商也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掏空了自己口袋里所有的钱铢,把那些狱卒打

    发走,安慰了宁成几句。

    「我瞧着吧,老宁是死不了。」高智商道:「那帮狱卒都是些缺德透顶的家

    伙,说话那叫个难听,我在旁边听着脸皮都发烧,可人家老宁不急不恼,连眉头

    都不皱一下,权当是驴叫唤,那脸皮——比我都厚!」

    这听着像是骂人的话,可小兔崽子用羡慕的口气说出来,怎么听都是真心佩

    服,恨不得自己也有那么一副百炼成钢的脸皮才好。

    「他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旁边有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说难得你来看我。可惜

    我辜负圣上恩德,跟那些商贾来往,实在是大错特错,如今后悔不已,只能安心

    坐牢,以赎前罪……大致就这些了。」

    程宗扬琢磨了一下,宁成这话似乎是提醒自己不要跟那些商贾来往太密切,

    要赶紧斩断联系。可这是自己根本做不到的。

    「对了,临走的时候,他问我要了俩钱铢。我本来说下次给他捎几个金铢银

    铢,在牢里慢慢花,可他不要,就要铜铢。我找了半天才给了他两个。」

    宁成这是什么意思?如今物价飞涨,两枚铜铢顶多也就能买个烧饼——在牢

    里恐怕只能买半个,还是别人吃剩下的那种。

    「宁成那边,你多留点心,」程宗扬道:「天气凉了,给他送几件御寒的衣

    物。跟诏狱的人多走动,别让人欺辱了他。」

    眼下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往后……若是天子无事,宁成恐怕就出不来

    了。若是天子出事,吕家也没理由放过他,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自己能做的,

    无非是尽人事,看天命了。

    …………………………………………………………………………………

    「小心,这车有点高。」

    程宗扬抬起胳膊,让赵合德扶着下了车。

    这一晚的风波,倒没有影响到赵合德,只不过要与姊姊见面,小丫头也没怎

    么睡好。

    蔡敬仲的私宅静悄悄的,上次见过的门客踪影皆无,只剩下一个苍头看门。

    看到有人从马车上下来,老苍头一脸不耐烦地说道:「送钱去东市,最里边

    的戍字号就是。这里不收。」

    程宗扬莫名其妙,「送什么钱?」

    「买土的钱啊。每月五分息,十贯起算,月底结清。这会儿都午时了,你赶

    紧去吧。运气好的话,能排上号,赶在宵禁前就买到手……」

    苍头絮絮叨叨地说着,程宗扬好不容易才听懂。自己只顾着忙生意,压根儿

    没想到蔡爷早就玩大发了,别人借钱都跟孙子一样,他倒好,借钱借出了名号,

    借出了排场,借出了威风。如今专门在东市开了一家戍字号,每日里门庭若市,

    请来的几个朝奉天天数钱数到手软,那些门客全都去帮忙了。

    之所以程宗扬没听到动静,是因为他只盯着商贾,蔡爷的生意是全面撒网,

    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不拘大小,有钱就收,其中商贾的占比微乎其微,大头除

    了宫里的太监,就是出身清白的良家。

    由于跟商贾的关系不大,连算缗令也没有影响到他老人家分毫。至于蔡爷借

    了多少钱,根本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戍字号信誉卓著,结息痛快无比,说五分

    利就五分利,一文钱都不少。每到月底,来取利息的队伍能排出去一里多地,发

    出去多少同样没人知道,反正每个人都笑逐颜开,对蔡常侍交口称赞。

    程宗扬脸都黑了,这死太监,真能作啊!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程宗扬道:「昨天约好的。」

    「哦,找主家的啊。」苍头仔细看了一眼,终于认出他是曾经来过的那位程

    公子,「主人在宫里还没回来,进来吧。」

    昨晚一场乱局,今日才是最忙的时候,以蔡爷的大能,轻易也不好脱身。程

    宗扬带着赵合德入内,耐着性子等候。

    谁成想,这一等就是一上午,一直过了午时,不仅死太监杳如黄鹤,赵飞燕

    也没有找到时间出宫。

    程宗扬如坐针毡,几次让人打听,蔡敬仲都回复说着实走不开,反正只是借

    用自己的宅院,让他随便用,等自己忙完,再专程与他商量。

    长秋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天子一大早就去了宫里说起限田令的事,显然得

    意非凡,还安抚皇后说,赵氏封侯之事就是这几日,让她安心再等几日……

    程宗扬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这边满头是火,天子居然还有心情专门跑去跟老

    婆吹牛逼?真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啊!

    程宗扬几次想走,但看到赵合德央求的眼神,话到嘴边也只能吞了回去。

    罢了,反正要送她走,她们姊妹下次见面不知会到什么时候了,就再忍忍好

    了。倒是赵飞燕,天子若是出事,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让她也逃?开玩笑呢。汉国的皇后啊,她要是逃走,整个汉国都得疯。难不

    成让她给天子殉葬?那也太冤了吧!若是在宫里苟延残喘……程宗扬想起北宫那

    些失去靠山的前代妃嫔,心里就不由一颤。赵飞燕若是落在吕冀手里,还不如死

    了干净。

    时间一拖再拖,从辰末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申时,等了将近四个时辰,

    眼看着天色将暗,才有一辆车来到门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便看着赵飞燕戴着面纱,穿着一件宽大的丝袍,在江

    映秋的服侍下下了马车,不言声地进了房间。

    人家姊妹要说私房话,自己总不好在旁边盯着,程宗扬从房间里出来,对江

    映秋道:「宫里情形如何?」

    江映秋道:「宫里倒无异样,只是几位中常侍勤勉了许多。」

    有道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算作作样子,

    也得装得勤勉些,这时候若是连个眼力价都没有,被人收拾了也只能算活该。

    不过这么大的风波,几位中常侍只倒了一个不沾边的吕闳,其中的不祥之兆

    愈发明显。单超、具瑗、唐衡、左悺等人,想来与徐璜一样,也在吕家的必杀之

    列。如今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风险,一点警惕的心思都没有,就这么聚在宫里,万

    一被一网打尽……

    别人不说,徐璜自己还是要保一保的。要不要给他捎个信呢?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对江映秋道:「若是见到徐常侍,让他安排个时间,我

    去见他一面。在宫外。」

    「是。」

    姊妹俩说了很久。蔡敬仲这里的房间不是专门布置的静室,传出的声音虽然

    不大,但对程宗扬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没有刻意去听,不过零零碎碎也听了几耳

    朵。大致上是赵飞燕劝meimei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去临安,路上紧跟着卓教御,要

    照看好自己。

    「你性子和善,脾气也好,断不会惹出什么事来。」赵飞燕轻声道:「我就

    怕你被人欺负了,还不肯说。太乙真宗和卓教御的名声都是好的,姊姊不在你身

    边,万一有事,你就对卓教御,或者程公子说,千万不可自己忍着。」

    「可是……」赵合德声如蚊蚋地说道:「他说……我是他的小妾……」

    「程公子为人是好的,他那么说,只是给你解围。」

    「可是……」赵合德鼓足勇气道:「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程宗扬差点儿气了个倒仰,什么叫好奇怪?哪里奇怪了?我就是多看了你两

    眼,难道也是错吗?长得漂亮还不给人看?你这是什么心态?太自私了吧!

    赵飞燕思忖半晌,最后幽幽道:「你还是多跟着卓教御吧。」

    「可是……卓教御……」

    赵合德心思敏感,早已看出卓教御与那位程公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这

    话怎么好对姊姊开口?

    赵飞燕道:「卓教御怎么了?」

    赵合德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低下头,小声道:「……没什么。」

    程宗扬在外面听得生气,哪里知道人家小儿女的心思?赵合德方才的话并不

    是向姊姊告状,而是委婉地向姊姊吐露心声,她能说出那样的话,已经是极不容

    易了。

    赵飞燕岂能看不出meimei的心思,但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自家meimei虽然动了

    心,但自己听说那位程公子已经谈婚论嫁,不久就要娶新人过门。难道真让自家

    meimei去给人做小吗?看看宫里那位「赵昭仪」就知道,自家meimei若是入宫,所受

    的宠爱绝不在她之下。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舍得让meimei进宫,给天子做小,何况

    是买了官当的商贾呢?

    再说了,那位程公子她也是知道的,内宠极多,自家meimei虽然美色无双,但

    要跟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地去争宠,实在不是她能做的。说到底,那位程公子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