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天

    石桌上放着一枝石榴花。五月，石榴红艳似火，颗颗清莹带露。

    兰夫人站在园子里，细细地修剪石榴枝茎上多余的花叶，一双柔荑白皙灵巧，穿梭在红花绿叶之中，映得素白的面上也带了些艳色。

    她剪下开得最好的那枝花，放到鼻下嗅了嗅，幽幽叹了口气。阳光温煦地洒落在枝叶间，也洒了些金粉在她脸上，柳眉轻蹙，杏眼含愁，似有若无地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淡淡的清愁如漫天飞舞的柳絮，飘飘洒洒落了满地，轻柔而无声地sao动着游人的春心。

    沈羡站在转角游廊处，定眼一看，不知道是该往前走还是退回去。他有些窘迫地收回正要踏出的脚步，目光游离，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抹月白色身影。

    满眼都是榴花照眼的红，像是五月的燥热消无声息侵入人的肺腑。

    “沈公子。”兰夫人背对着他，合衬的衫子压出腰身一截深窈的弧线，罗裙拖地，掩不住那双红色的绣鞋，轻轻一踏，便像是踏在了心上。

    她叫住他，拿着一枝花问道：“公子看这花开得如何？”

    修长洁白的手腕落在他眼中，灼灼束红渐渐在视线中模糊，只剩下那片皓白和指尖一点透明的粉色。

    沈羡没有回答，兰夫人便自言自语起来：“才下过一场雨，园子里便铺了满地落红，过不了几天，怕是都要被雨打风吹尽了。”

    似是怜花，似是自怜。

    沈羡回过神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巴巴地问：“听说夫人身体抱恙，不知现下可好些了没有？”

    兰夫人眉眼微舒，笑道：“多蒙公子挂碍，妾身已好多了，只是院中萧寂，少些颜色，便想着剪几枝花带回去。大娘子也吩咐妾身多出来走走。”

    沈羡敏锐地听出话外之音，皱眉道：“这些日子，楚将军竟都不曾来看过你？”

    那一双温暖的杏眼中漫出柔柔春水，只是每一丝涟漪都浸透了愁苦。她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是妾身之过，未能哄得夫君开颜，也未能像竹jiejie那般为他分忧。”

    竹jiejie指的是楚湘灵，因圣上赐了个竹字，便被楚将军封为竹夫人。

    这两人说来也是一段奇事。十五年前，楚旷在湘江边上遇见一个昏倒在路旁的稚龄女童，将她抱上车来，女孩发了几天高烧，醒来后不能言语，痴痴傻傻，也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当时还是参将的楚旷便暂时将她养在身边。

    因在湘江边捡到，似是仙人有灵，便叫她湘灵，随自己姓。楚旷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舞枪弄棒，只承了个师父的名分。想着女孩儿将来总要回到家中，或是嫁为人妇，总不能误了她。

    八年之后，楚湘灵出落得亭亭玉立，武功谋略均不输人，已是楚旷麾下的得力干将，容貌亦是倾城，引得无数军中男儿朝思暮想。

    楚旷数次向她谈起有人提亲的事，询问她是否有心仪之人，却都被搪塞过去。

    哪想一次大战中，楚湘灵违反军令，孤身潜入敌人老巢，昼伏夜行，谋算深沉，竟成功挑拨了蛮族军队内乱，得以趁乱亲手割下狼王首级。

    主帅既失，败象已现，此战过后，双方议和。

    然而楚湘灵违背军令之事却不得不罚，楚旷盛怒之下，亲自执行，足足打够四十八鞭，直打得少女血rou模糊，人事不省。

    众人皆言罚得太重，几个为她求情者甚至指责楚帅不能容人。楚旷却是铁了心要罚满这一回。

    他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折辱功臣，旁人都道两人必会互生嫌隙。

    然而夜半无人之时，仍是楚旷摸进她的帐子，掏出金疮药细细涂抹伤口，高烧剧痛之下，楚湘灵挣扎着清醒过来，钳住他双手，眸色如星辉似火光，声音沙哑至极：

    “我做到了，娶我。”

    楚旷手下一顿，神色沉沉：“你私自离军，若不是带回狼军枭首这天大功劳，我定要治你个逃兵之罪。”

    楚湘灵咧嘴笑道：“你又不认账，我可立了军令状的。”

    她疼得受不了，靠过去轻轻蹭着他粗糙大手，撒娇似的，“师父，你答应过我的……”

    楚旷狠不下心拒绝，却也不能真的应了她，正是两难境地。

    她双眸炽热，望向他时，尽是毫不掩饰的深沉情愫，缱绻温柔，“你打了我，我不计较，这是你身为主帅应施的威严，可你也该抱一抱我。”

    楚旷迟疑了一瞬，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低声问：“疼吗？”

    “不疼，”楚湘灵眼眶一红，笑着说道，“你抱着我，就不疼了。”

    楚旷还是心疼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内力输到她体内，以便伤能好得快些。

    “下次不可行此危险之法，”楚帅板着脸教导她，“身为将领，怎可孤身行事？”

    “孩儿知错。”楚湘灵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引起男人怜惜，“师父亲亲我，我就保证以后不再犯。”

    楚旷却为那声孩儿皱起眉头，不错，楚湘灵是他收养的稚童，是他的徒弟，也是他当成亲生儿女教养的孩儿。

    却如何会走到今天的局面。

    他心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