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言情小说 - (女尊np)绿鬓朱鬟在线阅读 - 7,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7,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绿鬓一朝承宠,声势便极为盛大,侍寝便越级晋封,之后更是接连五六日伴驾陪侍,到得后来越发缠绵,夜里侍寝便被留下来,第二日照璟仍不放人。如此荣宠绿鬓自然推辞不得,真个是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他那日往清宁宫去谢恩,皇后虽未见他,可一路上往来众人的目光,背后的私语,惊艳,以及之后流传的种种小道消息,都足够让他明白,自从在照璟的视线里第一次出现,他就必须面对汇聚而来的种种眼神,承受那面容后的百般猜度,品评。

    羡慕他的人固然有之,但嫉妒他的人只会更多,与其在乎他们而畏惧宠爱,把照璟推开,绿鬓自然选择投入狂欢的怀抱,先享尽这一刻的迷醉。

    此时六宫失色,而他集完全宠爱于一身,荣宠日盛,赏赐的珍宝更是流水般送进玉照宫,如此过了五六日,绿鬓原先下定的决心也因隐隐的恐惧而动摇起来,正想再这样下去就不得不推辞一二,避避风头了,照璟便不再独宠他一个,从后苑又召了个刘才人。

    绿鬓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辗转了半夜,静静看着月光如霜般落在自己赤裸的肩臂上,似乎要留下永久的银白的月痕。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委屈,甚至有些悲哀,可真流泪的时候,又深深觉得不该如此多愁善感。

    他不可能独占照璟,这只是迟早的事,至少如今他还是新人中的头一份,甚至压过了照璟的亲表弟,太后颇为看重的向贵人,要是他都不知足,那向贵人又要怎么度过这将近一旬的时间?

    更何况,此时有远比卷帷望月空长叹更要紧的事。

    次日绿鬓起来,倒是觉得精神还好。比起日日被照璟折腾一番,还得在御前应对,绿鬓虽然对玉照宫仍然感觉陌生,但还是要轻松得多。他没戴冠,只梳了个家常的发髻,插上几支珠花,一朵通草花装饰,便素面朝天地一面用膳,一面听杜蘅和荷香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交代这几天宫里发生的事。

    他忙着伴驾,就算是回来也累得躺倒就睡,起来就吃,根本顾不上旁的,这几天就算有人想烧热灶也根本见不到他,杜蘅和荷香两个留守,桂香总是陪他出去,所以如今看起来,绿鬓就算是不做安排,贴身的这三个宫人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杜蘅年长,资历久,且是皇帝身边赐下的,因此后来居上,绿鬓虽对他存了几分小心,但也颇为倚重,自然而然就成了领头的。荷香心细,识文断字,造册登记礼物与赏赐,管着库房。桂香和荷香是一道出来的,在杜蘅这个外来者面前自然拧成一股绳,共同进退,桂香又陪着绿鬓出入,也十分体面。他们三个人就是这玉照宫西偏殿头等的宫人。

    桂叶和荷叶年纪小,资历浅,但也是绿鬓从后苑带出来的,天然亲近几分,做的是入内伺候,烹茶倒水的琐事。这几天绿鬓没空,只叫杜蘅和荷香细心看着,提拔了几个新来的,如此身边的人事就算是暂时顺了下来,安排齐全。

    绿鬓行事颇有章法,这几天杜蘅已看出他的性情,遇事并不急着给出建议,只从旁略作提点:“这几日皇后发了病正静养,淑惠君倒是赏过一回东西,还说不用谢恩,只是庆贺贵人喜事,等到给太后请安那日自然会见。还有向贵人,陆美人都来造访过,这二位都是和主子一起在御苑住过的,早就熟识。除此之外,宫里还有几位美人,才人,也陆续结伴来过,想见主子一面。只是那时候主子困乏,不能见客,这几日他们也只是来喝茶说话,上门看看而已。”

    既然把向贵人和陆美人两人专门提出来说,还点名是自己认识的,那么其他的美人才人绿鬓就肯定不认识了,想来不是此次选入宫内。那就是有些资历的低位侍御,明知道他无力应酬却也频频登门,可见是失宠已久,急着攀上交情,最好是能被提携一二。

    而杜蘅又点出自己和向贵人陆美人的情谊,想必也是觉得自己需要融入宫中,不说交游广阔长袖善舞,但怎么也得有几个交好的人。向贵人被晋位贵人后,绿鬓就一鸣惊人,虽然并非故意,可这段时间他这里花团锦簇,向贵人却似乎只侍寝过一次,就算对方大度不恨他,必然也不会多喜欢他。

    所以,还得是陆美人更适合交好,只是明面上向贵人更不可怠慢了。

    绿鬓沉吟片刻,其他的都还算明白,有些拿不准淑惠君的意思,于是先问:“我何德何能,教淑惠君惦记?他该不会是……”

    似他这般才刚出头的新人,虽交付一颗心给照璟,但也不会傻到觉得自己得了几天宠爱,就能匹敌淑惠君,招致对方注意,说不定便是一场磨难,不得不小心应对。

    杜蘅知道他担心什么,沉思片刻,摇头:“淑惠君最是和善贤淑不过,侍上恭敬,对下宽和,奴婢打听到昆玉宫也给向贵人和陆美人,还有先前的梁才人等送过赏赐,虽然主子的贵重些,却也并不出格。淑惠君……一直是很周到的。只是主子也需小心应对。您这几日……可是六宫侧目啊。”

    绿鬓明白他的意思。淑惠君的处境决定了他只能倚仗皇帝的宠爱,而官家年轻,眼里想必揉不进沙子,淑惠君得了这个淑字,做事便不能过分。但就算是不过分,以惠君的身份,既然注意到他,他也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于是又问:“我只是个贵人,怎么也要去见太后么?”

    杜蘅就笑道:“主子有所不知。太后执掌六宫,老人家又爱热闹,盼着抱孙女,所以早先就下了懿旨,新晋侍御侍寝后,便可以拜见一次。因宫中人口少,便允了贵人及以上一同每旬问安,主子越级为贵人,自然是要去的。”

    所以,淑惠君也不急于一时,现在就叫绿鬓去看看了。

    提起太后来,绿鬓明显更忧虑了。他对素未谋面的这位宫闱实际和名义上的最高掌权者,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和恐惧,而他对太后所知太少,只有想抱孙女这一点。可他初承恩宠,有身孕怕还远着,却勾得照璟接连宠幸几日,又破例擢拔,只怕为太后不喜。

    但他只是个区区贵人,能见太后已是开恩,若想免去这一遭是万万不能的,便只好鼓起勇气准备起来,又亲自写了帖子谢过这段日子拜访过的几人,送了回礼,只是自己却不出门。

    因是新人,且出够了风头,绿鬓有心低调几日,免得满宫里活跃,落在旁人眼里还被当做张狂,幸而照璟在拜见太后前忙碌了起来,绿鬓也松了一口气。

    静下心来,绿鬓其实才真正有了自己已经入宫,一朝承宠,从此作为天家侍御的生活已经展开的真实感。先前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好虽然好,但却也如繁华至极的迷梦般,令人不敢相信,轻飘飘的,喜不自胜,却也惶恐难安。

    现在安静下来,住在玉照宫,他也终于有闲暇可以在这若无意外,自己要居住许久的地方看一看。

    玉照宫有两进,占地不算大,却排布得很好,雅致漂亮,新移栽了许多花木,芭蕉,石榴,凌霄,丁香,瑞香,海棠,甚至还有一小片竹林,长势都很好。宫里郁郁葱葱,花叶交相辉映,每日清晨推开窗便有淡淡草木清香和花香随风进入,十分惬意。

    正殿与后殿,本是个前殿后寝的格局,是一宫主位生活起居所用,前后的东西侧殿则居住其他侍御。如今宫中人少,照璟也是有意,将绿鬓一个人安排在此处,无需应承主位,与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等同于独占这玉照宫,绿鬓心中自然承情。

    虽然现在还为时过早,但杜蘅久在紫微宫,对照璟的心意也能摸到一二分,私下里曾和绿鬓说过悄悄话,那正殿十有八九,还是给绿鬓留着的。以他如今的势头,升到一宫主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若是能生下一女半儿,何愁不能更进一步?

    绿鬓听他说这种话,便知道杜蘅很是看好自己。在这宫中,一时荣宠不算什么,得到君王长久的眷恋与温柔,才叫真正得宠。他长得美,又出了头,还很年轻,杜蘅已经离开紫微宫,自然不想再离开玉照宫。绿鬓前途光明,对他也是一件好事,二人一荣俱荣,杜蘅这话虽只是猜测,却也是一种未来。

    拜见太后在即,绿鬓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用来准备,六月初十,绿鬓便被早早叫起来,梳妆后匆匆吃了一碗莲子银耳羹,又垫了两块甜糕,便赶紧换了一身衣裳,去往颐宁宫外准备觐见。

    新侍御初次拜见太后,礼节须得隆重,这日皇后也要出席,还得带着淑惠君为首的后宫老人们先过来请安。绿鬓等新晋侍御则一并在颐宁宫外排好次序,等待入内觐见。

    见过了太后与皇后这两位内宫最高贵的男人,他们才算是在宫中正式露面。这一回因是第一次,前几日便有专门的尚宫和男官登门,事无巨细地教导礼节,指点排班次序,又教导该说的话。

    这种场合一向是礼仪重于实用,甚至还叫叫他们提前练习了一番,保证每人都烂熟于心,不会失礼。

    到得颐宁宫前,绿鬓还算来得早的,就见向贵人已经在门口与主持此事的颐宁宫尚宫笑盈盈说话,一派熟稔与随意。绿鬓这段日子已经见过了他,明面上彼此倒也有礼,见了面向贵人便主动回过身来,和绿鬓见了个平礼,彼此寒暄几句。

    新人入宫,位分都不高,绿鬓和向英已经是其中之最,因此并列在头一排。时间是早就定好的,来得太早也进不去,所以前后不到一刻钟,只说了几句天气吃食之类的话,众人便也到齐了。毕竟是颐宁宫前,众人都颇为肃穆,很快按照安排好的队列站好。

    打头的是绿鬓和向英两个贵人,身后便是梁美人陆美人刘美人,谢才人李才人张才人,总共八人。这便是此次大选入宫二十六个红霞帔中,至此得以搬出后苑,侍寝面圣过的所有人了。

    绿鬓入住玉英阁时,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人,二十六个着实太多,令人咂舌,现在一看,心中只想感叹,竟然才只有八人。

    向贵人容色中上,但姿态端庄持重,温柔婉娩,据闻是太后早早赐下宫中积年的老宫人到府上教养的,在新人中他一向是独一份的待遇,众人也都将他的殊遇看得平常。

    陆贵人是后苑最早被宠幸的,生得一双狭长凤目,看上去有些十几岁的年纪不该有的风流妩媚,虽显得不大庄重,可却很有风情。

    梁美人个头高挑,像只鹤,面上也带着一股孤高清冷的意味,一笑宛若冰消雪融,却也颇为动人。虽然看着冷淡,不好相处,其实梁美人性子是很好的,温柔又绵软,绿鬓虽未亲眼见过皇帝如何与他相处,但也想得到梁美人如何入了她的眼。

    其余几位便是照璟走马观花般随意采撷的,其中的刘美人据闻家中甚至是普通民人——本朝采选侍御,虽则不许高官之家参选,但出身这般低的却也少见。如绿鬓这般,母亲是进士出身的五品知州算是出身不错,往下好歹家中也有个官身。

    这刘美人家中只是普通民人,他自己也只是个小家碧玉的模样,颇有一种楚楚可怜,招人欺负味道,真论起来,那双眼如鹿似麝,灵动又容易受惊,别有一种趣味。虽然容貌逊色些,看上去却很乖巧。放在外头,刘美人也可以称得上一句蓬门娇花了。

    绿鬓自己站在最前,对后背上的目光也心中有数。早前后苑就隐隐有过风声,说他是此次大选中容貌最出众的一人,气度姿态更合当年孝贞皇后遗留至今的时世装。

    绿鬓母亲做官,辗转流转多地,南北皆有,而他自幼随母亲游宦,闺中密友颇多,又见过不少家中的亲眷好友,因此知道不同的地界,其风行的衣着打扮也完全不同,但相同的是,其风行的时间极短。有时崇尚大袖,有时又流行窄袜浅鞋,即使是鞋、靴的跟,也是忽高忽低,过去流行的,过不了多久又被新式样取代,如果还有人大摇大摆的穿出去,就会被人掩口耻笑。

    不到两三年,头饰,包括发髻的高低,衣袂的宽狭修短,花钿的样式,服装的颜色,首饰以及鞋袜,就会彻底变化。

    但大体来说,越繁华的地方,越流行趣致,风雅,而乡村中则多流行浓艳和大红大绿。

    宫中近年来颇为流行的便是浅色,尤其是孝贞皇后推崇的“天水碧”。所谓色染女真黄,露凝天水碧,据说这种颜色被露水沾湿会更美丽,当年本是南唐后主宫中内人染就,还是孝贞皇后一时兴起,重新叫人试了出来,首先制衣。孝贞皇后也爱着白衫,又有巧思,皓纱上用小珍珠和蓝宝石结成五瓣梅花,疏密有致落在衣衫上,如落梅满身,那风姿被宫中传说到如今。

    他虽故去,但皇帝心中却始终怀念。她以为美者,又时常回忆先皇后风姿,宫中侍御人人盼望圣恩,于是揣摩其意,景从者众。

    原先绿鬓久在地方,不知京中风尚,如今入了宫,便晓得斯人已去,可遗风盛行,宫中京师,甚至勾栏伎院,教坊名伶,皆以这种装束为美,颇为盛行。

    绿鬓生得清艳出众,又如露水般天然澄澈,更适合这样装扮,在后苑便为人侧目,也不是没有理由。他是时下最为人推崇的那种美人,一入宫门,声名鹊起,进入颐宁宫后,恭敬低头叩拜太后和皇后时,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到,面上落了无数复杂难言的目光。

    羡慕,妒恨,明了,忌惮,评判。

    “起来吧。”向太后高居上位,淡淡地说。坐在他身侧的罗皇后默然不语,只微微点头,身旁尚宫便代为说了声平身。

    一室意味不明的寂静都被打散,莺莺燕燕们纷纷谢恩,起身,低眉顺目地站在殿内。绿鬓按照规矩抬着头,目光却是向下的,直到皇后轻咳一声,随即便是一阵难以忍耐的连续咳嗽爆发了出来。

    他吓了一跳,没想到皇后病得如此厉害还要出席,便忍不住抬眼往上瞄过去。只见罗皇后华服珠冠,戴着两枚金嵌宝戒指的纤细手指死死将一块帕子掩在脸上,咳得喘不上来气。

    向太后蹙眉看着他,忽然叹息一声:“倒杯温水来,给皇后压一压罢。”

    温水倒了来,罗皇后的咳喘也告一段落,接过黄地缠枝玉兰盏断断续续喝了几口水,又拭去唇上水痕,他放下杯盏,对向太后道:“儿臣失礼,搅扰了新人的好日子了。”

    他看上去苍白,荏弱,体虚气短,说句话似乎都费力,面颊虽点了上好的胭脂,可却虚浮在脸上,丝毫看不出好气色,提起好日子这三字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旋即便成了满脸无力的和蔼,倚在宝座上,疲乏地喘息着。

    绿鬓不能再看,便垂下眼帘,只暗暗心惊。他只知道皇后病弱,却不知道竟然成了这个样子。就像是风中烛火,摇摇曳曳,明明灭灭,眼看着就要烧起外头那层画上去的美人皮,成了一场火。

    一片浮动着种种情绪的沉默中,太后轻声宽慰了皇后几句,尚宫便引着新人拜见坐在上面两位左下首第一位的淑惠君,吴绫。

    这一次不用行大礼,众人屈膝行礼,淑惠君端正受了,又叫他们平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绿鬓低垂着头,只看见绫罗绸缎交叠错落,听见静静的呼吸声,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无比复杂,片刻后又消失了。

    吴绫含着得体的微笑,咽着自己的血泪,表演出一派平和与体面:“臣侍瞧着,个个都是好的,可见太后一片慈心,眼光也很好呢。”

    向太后不必管他真心还是假意,倒确实是很满意自己一力主持的这场大选的结果,目光落在八个新人身上:“什么时候能有喜信,便更好了。”

    绿鬓眼角余光里,淑惠君落在膝上,捏着一把白玉骨团扇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收紧了,露出青惨惨的白。

    绿鬓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忍与愧疚羞耻,站在原地,深觉无地自容,似乎被太后有意无意介怀无出的人不只是淑惠君,似乎强作无事含笑说话的也不只是淑惠君。

    自古有上阳诗,有楼东赋,有一个得意之人,就有一个失意的。此时此刻绿鬓他们这些新入宫的美人若算得上春风得意,那么他日,又有谁站在这里,拜见过太后,皇后,又步入这座宫廷呢?

    绿鬓一时间竟微微颤抖起来,浑身发冷。

    是夜,他几乎是盼着那顶宫轿到来门前,踏入紫微宫见到照璟那已经变得熟悉的面容,他忍不住失态地扑进了她怀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与柔软。被问及怎么身上这么冷,还在发抖,绿鬓只能露出几分难堪,小声道:“在后苑听了几个吓人的故事,刚才忽然想起来了,官家,抱抱我。”

    照璟便依言把他抱紧,甚至还摸了摸他的后背,不像是对待一个新近宠爱的美人,倒像是对自己的皇子们。绿鬓埋头在她怀里,流出两滴眼泪,又更加用力地抱了回去。

    照璟,在这里只有她能抗衡那种永恒的寒冷,孤独,寂寞。虽然深知君恩如流水,虽然早读过无数白发宫人的下场,虽然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步入此处,可此时此刻,绿鬓只能抱紧了她,在她身下和怀中,寻求一丝安慰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