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言情小说 - 有女同朝在线阅读 - 第十章 贱民何故谋反

第十章 贱民何故谋反

    白则明醒来时,只觉后颈生疼,头昏脑涨的。

    他记得自己一只脚刚跨进紫宸宫的门,就被身后一记手刀劈晕了。那个送自己过来的长公主的侍女也没了影子。

    坐起身来,白则明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睡在床上的。在抬头看看四周,见不远处的李扶苏坐在圆桌边看书,身边跟着让他后颈疼得要命的罪魁祸首——叫子重的侍女。

    白则明急忙起身行礼,“见过摄政长公主。”

    “过来。”李扶苏眼都没抬一下,勾手道。

    “先前在宴上是怎么回事?”听白则明的脚步声近了,李扶苏合上书,问。

    白则明低着头,思索片刻,回道,“是臣失仪,还请长公主恕罪。”

    李扶苏哦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调侃,“难道不是因为在突厥王子的碗中看见了眼睛珠子吗?”

    白则明没说话,头更低了。

    “一颗羊的眼珠子就能把你吓得打翻了碗勺,真没出息。”李扶苏嗤笑。

    白则明语塞,心里默念不能生气,但还是气不过,开口辩驳,“突厥王子不也.....”

    李扶苏不等白则明辩驳的话说完就打断他,“那是因为他见到的跟你看见的不一样。”

    “哦。”那他不也被吓到了?干嘛不去说他来说我?白则明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心中吐槽一番,白则明想起来正事,问,“长公主找臣,是为何事?”

    “不是说了,找你来凑数的。”李扶苏随口回道。

    鬼才信你。白则明没接腔,暗地里呸了一声。能拿羊眼珠子混在食物里吓人,是能什么好人?找自己准没好事。

    李扶苏没听到白则明的回话,看了眼他脸上的神色,试探地问,“你在骂我?”

    “没有。”白则明立刻答。

    殊不知他回得越快越暴露出他心里有鬼。

    李扶苏见他脸上有不耐之色,也不再跟他玩笑,说起了正经的,“你入仕两年,出身状元却不得志,可知为何?”

    “臣不知。”

    这说的是实话。白则明的状元之名虽说是实至名归,但也经历了曲折。当年景帝和李扶苏一同面试中榜的前三甲,景帝问治国之策他答得最为出彩,其他两人也服气。可偏这个李扶苏,临时起意加了一道叫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题目:圣主施恩,开学舍,减赋税,尊农时,少兵役,待四民一视而同之,去荫补,科考择才能之士任用之,废世袭,勋贵免无为昏庸之辈世袭之,圣主自以为王道已施,但问:贱民何故揭竿而起,意图谋反?

    这道由李扶苏出的题目他没答出来,另外两个中的一个草根出身的举子浅答了一半,李扶苏没满意也没不满意,只跟景帝说,圣主,今年的状元,怕是选不出了。

    那时候他的心像刚被人从烤架上拿下来,就被一桶腊月的寒水从头淋到了尾。但景帝坚持,说李扶苏出的题太不符合逻辑,有点强人所难的意思,最后还是定了他白则明为新科状元。

    本以为成为状元就能当个神气的官了,就能护着家里不被那些流氓当官的时不时来sao扰一顿交出几百贯钱才能财息事宁人了。谁知道他一个才华横溢的状元郎,没有好女子倾慕不说,还只当了个八品的主簿,还一干就是两年!

    家里倒是没在被sao扰过了,但是他自己当主簿是越当越憋屈,越当越委屈,特别是看到跟自己一起殿试的两位都已外放出京而自己只能日复一日干着差不多且看不到前途的工作的时候,失落感油然而生。他跟兄长诉过苦,兄长不懂为官之道,只得说些好话宽慰,跟上司吐过苦水,上司只怜悯地摸摸他脑袋,说尚且等上一等吧。

    可等什么等!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个新科状元被授八品官的!还一干就是两年!

    “你出身商贾,家中世代为商,家底颇厚,可谓‘堆金积玉’;不用苦读也可享富贵日子,又为何苦读二十载,一朝登殿帝王前呢?”李扶苏顿了一下,“是想名扬天下光耀门楣?还是想替帝王分忧愿为一代贤臣,亦或者是有造福一方百姓之志?”

    白则明垂头,安静地听着李扶苏为他身为富家子却要苦读书之行为找的一条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说一条他在脑子里排除一条,最后将李扶苏列出来的大多数举子寒窗苦读多年入科举考的理由全部排除。

    李扶苏端起茶吃了一口,望一眼白则明,替他肯定的答道,“都不是。”

    白则明心中一紧,不由抬起头来与李扶苏对视。只见她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微红的脸上略带着几分恨其不争的微怒,语气淡淡,“那你科考的目的是什么?”

    “臣....”白则明正欲答些什么,绞尽脑汁却想不到答什么出口,又或许是想到了,仅仅是不能宣之于口而已。

    “你家中世代为商,家财万贯却饱受官府侵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自小就想着若家族中能出一位入仕之人,家中父兄辛苦奔波赚来的钱财就不用被那些贪官生生抢去,母亲嫂嫂也用不着白给了钱还得陪着笑送强盗出自己家门,后辈们也不会因为出身而找不到好的夫子教学.....所以,你就成了那个入仕之人。对也不对?”

    “........”白则明默了许久,最终苦笑着点头,“长公主所言,皆是臣出身富贵却苦读圣贤走科举入仕的初衷。”

    “既然初衷已经达到,你为何仍有不甘?”

    话都问到这儿了,白则明要是再不老实回答,李扶苏留他也没什么意思了。

    “近二十载苦读圣贤,熟稔史书,一朝登榜成名,却只封得八品文官,满腹才华无处施展,只得伏于案前日复一日,臣心不甘;昔日同窗举子功名未及臣,今朝各个前途似锦,只臣一人,虽为京官,却毫无作为,愧对功名,时觉多年奋发是一场笑话,臣心不甘;臣出身商贾,功名是自己踏踏实实考取,圣主钦定状元,却得不到应有之职,臣心亦不甘。”

    “可你现在的种种不甘都与你科考入仕的初志毫无瓜葛。”李扶苏总结道,“原来的心愿既已达成,你却心生不甘另有所求,未免太过贪心了些.....”

    “臣惶恐。”白则明心中忐忑,不想自己一番肺腑之言被李扶苏解读成了贪心不足,懊悔方才不该一时激动将心中不满尽数倾斜给旁人,倒叫人拿住了七寸。

    李扶苏眼见人被自己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吓到,不免有些好笑白则明的胆子忒小,于是换了个话茬,“听闻你家中生意做得很大?”

    “是。”

    “家中本就富贵滔天,若是再出一位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必定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一般的美事一桩,对吗?”

    “是。”

    “所以你注定了仕途不会顺利。”李扶苏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拨了拨茶盏里的茶叶,“你不笨,应该知道我此话何意。”

    “家中资产皆由祖辈父兄挣得,并不与臣相干......”白则明干巴巴地说着,这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说辞才出口一半,他就得到了李扶苏颇有意味的一个眼神。好似再嘲笑他方才承认的科举的初衷。

    “既不与你相干,你苦读多年是为功成名就。如今家中牵绊了你大好仕途,你为何不分家另立?从此与那商贾人家断绝关系。”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臣虽为家中老幺,不理家事,但长嫂未曾苛待于臣,兄长亦不曾因臣从未帮他处理家业而责辱过臣,反而明白臣读圣贤以知礼,阅史书而明智的想法;臣无以报兄长之恩,一朝登榜中第,考得状元,虽前途无量,但若以背离家族为入仕之投名状才能得官途步步高升;臣自此再无它愿,只守微官薄禄,在其职尽其责,惟愿家中伯埙仲篪、笙磬同音。”白则明跪下身来,朝李扶苏行了大礼,义正严词地说。

    “你倒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李扶苏垂眸,柳眉微蹙,暗自沉吟了一会儿,道。

    “长公主适才所言,是欲将臣至于不忠不孝之地,若臣依长公主所言要与家中断绝关系眼下困境方可解除,实在是枉读圣贤,羞为人子,更不配为君分忧,用毕生所学造福百姓了。”

    白则明说罢,李扶苏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叹一声。难怪景帝要把他藏起来,在自己的近臣的忠实下属手底下磨炼。可惜啊.....

    “天色不早了。”李扶苏看了一眼窗外早已昏暗下来的天,起身道,“宫门已关,你在这儿住一晚,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府。”

    白则明正想着自己刚刚那话有没有得罪李扶苏,突然被这么一安排,脑子有些懵,正要谢字出口,思想瞬间回神反应过来,忙道,“长公主,臣身为外臣,留宿在长公主宫里,不合礼法。”

    “那你无圣主旨意私自进宫,就合礼法了?”李扶苏挑眉,反问他一句。

    白则明欲反驳,可仔细一想好像确实不合礼法。外臣进宫除非圣主下旨召见,否则不可擅自入宫。可自己是被送了宫帖才准许入宫的啊......但是好像没有身为外臣入宫是授宫帖的....递宫帖入宫的一般都是臣子的女性家眷......白则明想到这儿,突然明白自己是被李扶苏耍了一道,心里好生憋屈:这个长公主,当真不是什么好人!

    李扶苏瞧他被自己逗了一句,脸上神色变来变去的颇有意思,眼中也含了几分笑意。此时子轻带宫女捧了几个盛了衣裳的托盘过来,向李扶苏行礼与白则明分别行了礼,“贵主,白主簿需换的衣裳备好了,奴婢不知白主簿喜好,顾命人多备了两件。”

    四个宫女将衣裳盛到白则明跟前,李扶苏淡淡道,“还不起身?要我亲自扶你起来吗?”

    “臣不敢。”白则明这么答着,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面前的四份衣裳,白则明眼都没斜一眼就指着离自己最近的月白色衣裳说,“臣穿这个就好。”

    李扶苏瞥了一眼白则明指的那件,又抬眼看了看白则明那张还带着憋屈神情的脸,“你穿这个颜色太寡淡。”说着抬手指了下右侧宫女捧着的妃红色圆领袍,“这件比较衬你肤色。”

    白则明还没出声,宫女已经捧着落选的衣裳退出去了,只留李扶苏指的那件衣裳放在了圆桌前,连反驳的机会都没给白则明。

    “你歇息吧。门外有宫女侍候,若有什么需要唤她们便可。”李扶苏说完这句,带着两个贴身婢女离开了。

    ......

    次日早,白则明醒来时已过早朝,宫女端了早膳过来,跟他说,“白主簿,贵主请你用完早膳后去揽春殿一趟。”

    白则明到揽春殿时,李扶苏正在内室重新梳妆,两人隔着一道屏风,白则明在外,李扶苏在内。

    “臣见过长公主。”

    “起吧,赐座。”

    宫女搬来圆凳放到白则明身后,白则明谢过,坐了下来。

    隔着屏风,白则明只依稀看见藏于屏风后的李扶苏朦胧的背影。她坐在梳妆镜前,一左一右两个宫女正替她拔簪拆发,取一缕长长的发丝于手间,轻捏住发尾,一手拿着发梳轻柔地将手里的长发梳顺。

    “两年前殿试,我出来刁难你的题,你可还记得?”

    “记得。”

    “当时你没有答出来,如今有答案了吗?”

    “臣,才疏学浅,未能寻得所解。”白则明排腹道:你都说是刁难我的题还让我解?这不存心的吗?“还请长公主赐教。”

    白则明此话一出,屏风内沉默良久。李扶苏换了一身款式大方简单的素色襦裙,重新点上妆容,道,“我亦不知该如何解。”

    “.......”白则明等半天等到这个回复,内心一阵无语:你自己都解不出来的题干嘛要来问我?

    殿外来一个通报的宫女,禀道,“贵主,朝阳郡主出事了。”

    “怎么了?”

    “来报的宫女说,赤徳王子昨儿半夜强闯了朝阳郡主的寝宫,还打死了圣人送过去伺候郡主的侍女。今早宫人发现的及时,拦下了要悬梁自尽的郡主。羽林军已经将赤徳王子压制住了,但赤徳王子吵着要见吐蕃使臣,这才来禀告贵主。”

    “子轻,你跟我去看看。”李扶苏越听神色越凝重,起身绕过屏风,出了殿门,“子重,送白主簿回府。”

    “善。”

    “臣恭送长公主。”白则明从圆凳上起身,微微躬身向李扶苏的背影行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