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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室内,供着一盏长明灯。 裴公公坐在上座,被寺中的长明灯照得面色苍白,只有嘴唇像是饮过鲜血的颜色,一双眸子浅淡,像某种死去了很久的东西。 他看着面前成堆的账簿,轻轻吹了手指,脸上露出愉快的笑意。 “不愧是离妃娘娘拔擢的人,齐大人手腕果然不同凡响。杂家本还以为,含光寺深不可测,若非调用白虎营的驻军,绝难令寺中僧人就范。却不想大人不费一兵半卒吹灰之力,就能说服僧众乖乖交出账本——实在可钦可叹,令杂家佩服啊。” 齐雁臣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朝一旁垂手侍立的临院、副寺点点头,两位年迈的僧人沉默不语地退去。 “咦,怎么不见寺中代住持俱空法师?传闻俱空年纪轻轻法力精深,又是齐大人的至交,却不料这般不给面子。” 齐雁臣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斟了一杯酒。裴公公拈了一册卷簿,翻了两页,啧啧称叹: “好一个‘繁华梦里做道场’,不愧是临江城第一佛寺,不过十日的供养,便抵得一个知府衙门一年的开销——齐大人,这笔生意,做得是真划算。” 齐雁臣“唔”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裴公公的称赞,悠悠道: “含光寺既然信任在下,愿意与在下这临江知府合作——不知宫中那位,对接下来的含光寺,作何打算?” 裴公公吹了吹手指,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打算?雁过拔毛,杀鸡取卵——这天下又不是离妃娘娘的天下,含光寺又不是离妃娘娘的含光寺,又为何要做打算?” 裴公公笑着看齐雁臣。 齐雁臣心中轻叹,若是做好人的代价,便是让这恶人掌握天下颠倒黑白,那又为何要执着于做个好人? 他微微一笑,将案上镶嵌珍珠的乌纱帽拿起戴好,又轻轻抿了抿鬓角。齐雁臣轻轻拍了拍手掌。 一名绝色的琵琶姬从屏风后转出,到二人身前深深一拜。 玳瑁拨片在五条丝弦上一阵急拨,顿如扑面而来千军万马。裴公公也忍不住前倾身体仔细聆听,连连称赞: “这位可是牡丹阁的璃秋娘?不愧是簪花尚书琵琶圣手,果然国色天香——咦,你为何哭了起来?” 珍珠般的眼泪,从璃秋娘的眼中,不断地滴落下来。 琵琶的乐音渐渐低不可闻,犹如死者临终前的叹息。而这叹息,却是从主座的人喉头发出来的。 缠绕着利刃的绳索深深嵌入裴公公的咽喉里,那双眸子里溢出鲜血来,仿佛终于变成了某种活着的东西。 一双薄底的锦靴从座后转了出来。脑满肠肥的年轻男子将绳索扔到一边,走到璃秋娘面前,用指头拈起她的下巴: “秋娘,你为何哭了呢?” 梨花带雨的美人仰起头看着他,仿佛认不出面前的人是谁。年轻男子点点头: “看来,这菩提饮还需增添几分效力才是。” 年轻男子走到案前,将一枚青色的灵珠丢入杯中,又斟满琥珀色的酒液。跪在地上的璃秋娘丢开琵琶,渴求地双膝着地爬过去,将满杯的酒液饮了下去。 年轻男子撩开衣襟,露出腰间一杆陋物。跪着的美人膝行了几步,将那陋物容纳入朱唇里。 “秋娘,喜欢吗?” 美人瞪大眼睛,痴痴迷迷: “只要大师喜欢,秋娘自然也喜欢的。” 看着美人在自己腰下努力吮吸的模样,年轻男子冷笑: “什么江南名妓,却原来也不过是庸脂俗粉,这般无趣。” 他转过头,朝齐雁臣嘻嘻笑: “齐大人为何低头喝闷酒?莫非是在担心白虎营的人生事?放心,白虎营今夜哗变,军中主将已为人杀了,此刻群龙无主。只要大人点个头,提拔耿有志为主将,这场哗变定能安然无事。届时只需大人往朝中递个折子,说耿有志平叛有功,再揪出几个平时和这裴贼沆瀣一气的斩了,将一切罪名推到他们头上,便可高枕无忧,这临江城和含光寺,又是一个清清明明太平世界。” 齐雁臣早已惊得呆了,杯中的桂花酒不住颤抖,从杯沿倾洒下来: “卢公子,那耿有志之前不过是白虎营中一名粮仓主事,半分军功也没有,如何提拔成白虎营主将?何况此人之前和无赖蒋大头焚烧粮仓,遮掩其贪污行径,本该下狱流放,怎能——” 卢未央拍了拍齐雁臣的肩膀,看似动作轻盈,手指几乎陷入皮rou里: “人人都曾是吴下阿蒙,今日人又何必问过去事?蒋大头如今是我漕帮白龙坛的坛主,此刻正率着漕帮兄弟,在白虎营帮助耿有志弹压叛乱,斩杀了几个裴公公的心腹。大人,如今你我同进同退,我的心腹,自然也是你的心腹,你说是不是?” 齐雁臣的脸上仍然残存着一丝犹疑。卢未央细细笑着,将璃秋娘推到齐雁臣的怀里。室中不知何时升腾起了淡淡的檀香,齐雁臣的眼睛里带上了淡淡的迷茫。 卢未央在他耳旁低语: “齐大人,这人世本该是清明世界朗朗乾坤。有才华的不能得志,偏偏教小人高居庙堂。齐大人,再肮脏的无赖也不过是棋子,只要他们是能够为我们所用的力量,同流合污又有何妨?” 怀中的美人娇声嘤咛着,室中的淡淡檀香气味令人心思如狂。齐雁臣闭上双眼,眼前一幕幕回现的,是政事堂内被随手搁置的策论,和翰林院十年幽暗的灯光。 一个人的一辈子,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 阴影中传来轻微的响声。卢未央眼神一暗,手指凌空朝黑暗中一点,递出一点金芒: “何方神圣,竟敢在暗中窥探?” 却见那金芒刚飞出尺许,便被一点紫光弹开。那一丝紫光瞬间暴涨成百千条莹紫色的丝线,劈头盖脸朝卢未央扑去。 室中情境陡然改变。 原本狭窄的斗室忽然变得巨大,绘制着莲花的屏风忽然自动排开。屏扇上精美的碧色莲茎爬出木架,瞬间蔓延出数十丈,迅速朝黑暗中堆积。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一点紫色的幽火绽开,渐渐变得明亮。一个身影立在张牙舞爪的莲茎顶端,一身白衣似雪飘飘若仙。那人手掌一翻,将落入巨大妖茎之中不断挣扎的青年顺手提溜出来,一边居高临下地审视面前三人。 齐雁臣早已呆若木鸡。璃秋娘浑浑噩噩神志已迷。卢未央虽然惊愕,倒是神色如常胸有成竹。 温别庄哼了一声。这不成气候的漕帮子弟,不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有如此功力—— 背后一定有什么别的东西。 背后的青年在妖异莲茎上站立不稳,脚下打滑: “老温,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我站都站不稳,你能不能先解决了——” 温别庄觉得有意思,回头对青年道: “站不稳?你抱紧本座不就好了?” 看着青年的脸颊涨得通红,妖人嘻嘻一笑,眉头陡然蹙紧,手中紫玉梳化作百千条紫色玉针,朝卢未央钉去。 呀—— 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吐气,那声音又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紫色玉针上泛起银色的冰霜,阻挡了玉针的去势。忽然狂风大作,卢未央三人被卷入一团黑色的迷雾里。 温别庄微微冷笑,提高声音: “既有心翻云覆雨,又何必躲躲藏藏?堂堂含光寺被尊驾弄得妖气横生,莫非到了此刻,仍然不肯现身一见吗?” 空中忽然传来极为尖利的啸声,一名黑发黑袍的男子忽然从黑色迷雾之中现身,朝温别庄拍出一掌。温别庄心知男子掌法的厉害,顿时提着百里临江,朝后退出四五丈去。却听破空之声,一人手执长剑朝黑衣男子刺去。另一人却尖声阻止: “不要伤他!” 执剑男子正是昆仑青晓,而随后赶到出言阻止的正是“于庸人”。“于庸人”面颊染着一丝嫣红,神情慌乱,话音刚落,昆仑青晓和黑衣男子神情都是一震。 温别庄本不欲掺和到这事情里来,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百里临江拽着他的一条胳膊,仍然在和足下的妖茎折腾不休,那妖人看了摇摇头,连连叹气: “身怀利器而不识得使用,和小儿怀珠宝夜行有什么区别?本座教你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你却总是不记得用?” 那妖人伸手在百里临江腕上一按,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百里临江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涌上手掌,指尖皮肤顿时绽开,心猿锁化成削金断玉的利刃,只在足下莲茎上一斩,便整个削断。那莲茎似有知觉,一截被斩断,顿时又有四五根小儿胳膊粗细的枝蔓涌了上来,张牙舞爪。 百里临江心中一动,指尖黄金利刃顿时又增出尺许,轻轻一挥,便将面前的妖茎斩了个粉碎。 他不由得呆了,回头看那妖人时,见那妖人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着一件得意作品一般。百里临江吞了吞喉咙,不自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几人。那黑衣男子的五指已到了于庸人面前,却只是一脸茫然,并不击下去。而于庸人瞪着黑衣男子,一张清秀的脸庞上早已沾满了泪水。 百里临江不由得愣了: “好端端的,小司空为什么要对着敌人流眼泪?那黑衣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却听温别庄冷笑了一声: “难道你至今还没有看出来?你面前的小司空于庸人,分明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