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百里临江见三思道人朝自己招手,不由得一愣。记忆中的师父是个疯疯癫癫、满身污泥、却古怪慈祥的老道,此时三思道人梳洗一新,虽然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却也露出了自己不曾见过的威仪和阴郁。 三思道人朝百里临江招招手: “江儿,过来。” 百里临江犹疑着上前,正想向三思道人辞行,却不料老道点点头: “不错,毕竟年轻气盛,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三思道人看了看百里临江腰间,将手中的普通长剑往旁边一扔,问: “你腰间所束,可是极星?” 昨夜极星宝剑被慌乱之中遗落在地,今日百里临江醒来时,宝剑却被稳稳妥妥放在床头,他便往腰间一束,携着走来。此刻三思道人提起,青年便顺手抽出宝剑,纯黑的锋刃在阳光下散发出阵阵寒气。三思道人点点头: “江儿,你刚才看见为师练功,你将为师方才演练的剑法练一遍试试?” 百里临江方才虽然匆匆一瞥,但他记忆力极强,此刻也不敢在三思道人眼皮底下隐瞒,便挥动极星宝剑,将一套剑法徐徐展开。三思道人点点头,眼中充满了赞叹之意: “江儿,你在武学上开悟虽然慢了些,但一旦开窍,悟性便非同凡响。为师之前教你的粗浅功夫,与昆仑心法同出一脉,你又得了和残阳神功,却能毫无滞涩地将正邪两派的功力融为一体,就连极星宝剑在你手里也如鱼得水——他日武功造诣必可青出于蓝非同凡响。你若潜心向学,为师便将平生所学传授与你,力扶你做未来的昆仑掌门,你意下如何?” 三思道人口上问着“意下如何”,语气里却不容得任何违逆。百里临江心下大惊,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但又念着和三思道人师徒之恩,不敢语气强硬,只辩解道: “师父器重江儿,是江儿的福气。可是江儿如今对江湖意懒心灰,一心只想回家砍柴种地——” 三思道人袖子一挥,丝毫不承认百里临江的想法: “你年少气盛,何来意懒心灰之说?江儿,昨夜降魔阵力量太强,扰乱了你的心神,故而让你产生这种想法,过两日必然无事。” 百里临江想了一回如何拒绝,便又道: “弟子是师父收的俗家弟子,素来不在昆仑。昆仑弟子众多,青晓师兄众星捧月,诸位师弟青出于蓝,若是弟子动了执掌昆仑的念头,莫说自己武学根基太浅,更怕不能服众——” 三思道人摇了摇头,觉得面前青年大错特错: “昆仑弟子虽多,可是都是些为了蹭‘昆仑’的名气,心性摇摆的俗物,有朝一日若昆仑落难,只怕这些墙头草跑得比谁都快。江儿你如今武功根基不输于青晓,唯一弱在临场应战,但这些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但论心智和韧性,江儿你是万里挑一,是继承为师衣钵的上上人选。至于服众——连夜雪这小道士见到为师,都要喊声师叔,有为师一力担保你执掌昆仑,谁敢不服?” 百里临江惊得呆了。昨日他还不过是江湖上一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今日却被三思道人力主未来接掌昆仑,只觉得其中的前因后果怎么也理不明白。 三思道人见百里临江仍是犹疑,心中长叹,却愈发觉得自己眼光不凡。换成任何一名昆仑弟子,若自己开口要力保其成为下任昆仑掌门,只怕跪地磕头巴结自己还来不及。偏偏面前这小子心中一片至诚,没半点功利,实在难得之至。他见青年唯唯诺诺,却并不应承接承衣钵之事,知道让青年转过脑筋需要时间,便叹了口气,走到一旁拍了拍粗壮的树干: “你还在怪为师,不该用那四招剑招欺瞒你,是不是?” 百里临江脑子里嗡的一声,猛然忆起昨夜听霜剑刃插进那人胸膛的画面,拳头握得咯吱咯吱作响,只觉得全身的伤疤都要疼得绽裂开。三思道人却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等苛责为师,却不想温别庄的本性究竟是何等样人。你可知温别庄并非他真名?” “弟子知道,他本名温晏。” 三思道人却是一愣,没想到温别庄竟对青年剖心至此。他哼了一声,道: “那你可知温晏为何得罪为师?他勾引为师的至亲meimei秋若英,令她怀上骨rou叛出昆仑,却又一剑将她杀了。” 百里临江从那妖人口中得知曲连环、温笑、三思道人的爱恨纠葛,却不知其中竟有这番隐情。他自幼无父无母,却也知道自己母亲大约是被父亲抛弃,弄得个重伤生子、客死异乡的下场——听到温别庄杀妻杀子,勾动了青年心中隐痛,他不由得呆了。 百里临江脑子里嗡嗡作响,连三思道人接下来说了什么话都没听见。他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会儿酸涩地想,那妖人既然令未婚先孕,必然也曾极爱过她。既然爱过,又为何一剑将她杀了——难道这人未来爱上了什么人,也会毫不犹豫一剑杀了那人不成?青年心中原本以为,那人为了自己而放弃听霜剑,令昆仑撤去降魔阵——如此一来,自己的一厢情愿竟成了笑话,那人连怀着身孕的情人都可以杀,又怎会为了自己而放弃听霜剑?百里临江此刻不知是嫉恨秋若英多些,还是怀疑温别庄多些,胸膛像是浸泡在雪水之中,透骨冰凉,却又听三思道人道: “为师与若英名为兄妹,情同父女,听到她叛出昆仑犹如当头一棒,又在他乡觅到若英的尸骨,更是痛不欲生——为师疯疯癫癫、混混沌沌,便再也不回昆仑,一路浪迹天涯,连听霜剑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这六十年来,为师心中唯一想的一件事,就是如何将温别庄置于死地。” 百里临江心想,原来听霜剑当年从江湖中销声匿迹,是被三思道人丢弃的缘故。他听到秋若英埋骨他乡,心中忍不住生出深切的悲痛来,心想秋若英腹中的孩子也定然一并死去了,否则若是生了下来,只怕如今年过六旬,自己也要叫他一声爷爷了。青年暗想,温别庄六十年间未出江湖,莫非是知道三思道人向自己寻仇,所以不肯轻易出山?却听三思道人继续说: “只是峡间谷一役,温别庄独身一人,竟杀了一百三十四名昆仑弟子。为师虽然疯疯癫癫,却也隐约闻得消息,一路赶去——等赶去的时候,峡间谷已然尸横遍野。但更令为师寒心的是,就算为师的剑法独步天下,对上温别庄的残阳神功,也没有必胜的决心。于是这六十年里,为师冥思苦想,就是为了找到破解温别庄功力的办法——” 三思道人回过头,一双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百里临江: “直到那夜,为师试出了你身上的残阳道功力。” 百里临江心中一动,那夜三思道人察觉了自己身上的心猿锁,自己误以为蒙混过关,却不料三思道人早已将实情看穿。可是就算如此,那四招平平无奇的剑法又如何—— “为师自知实在没有从剑招上必胜温别庄的把握,可是却有一个法子,能找到温别庄的破绽,那就是诛心——” “诛心?” “没错。他温别庄若是堕入魔道,再无半点人情,那确实毫无破绽。可是若他一旦动了半分情愫,那便是可乘之机。为师见你身上有心猿锁,又有残阳道的心法,便知道你和那魔人纠葛甚深,便赌他不会轻易下手杀你——那四招剑法中门大开,便是诱他来杀你。若那魔人因此痛下杀手,那便无法可解;可是若那魔人稍有犹豫,错失良机,必然会心下怠慢,你最后虚晃一招顺势反攻——为师这六十年,将峡间谷弟子尸身上的剑招背得滚瓜烂熟,早已知道那魔人此时招式用尽,除非运转残阳神功将你粉身碎骨,否则绝无反击的可能,必然被你一剑刺中——那魔人受了一剑,功力减弱却不至死,故而为师又提前发动生死令,尽出昆仑高手,势必将那魔人一举擒获——” 百里临江万万料想不到,三思道人竟为了捉拿温别庄,布下如此错综复杂的局。他想起那夜温别庄脸上充满疑问、愤怒和痛心的表情,只觉得悔恨钻心生不如死,一字一句轻轻问: “师父,您是说,弟子之所以能刺中那妖人,仅仅是因为那妖人不忍心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