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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天·罗浮洞天 袅袅青烟从室中升起,掺杂着蓍草独有的奇特香气。那妖人睁开一对美目,黄金锁链陡然从隐隐流动混沌之火的墙角沟壑之中收回,缩入四肢之内,手足处的伤痕立刻恢复完好如初,皮肤重新变得莹洁如玉。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两声,随侍的童子低语了两句。那人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光裸修长的身体一丝不挂,缓缓走进一旁水汽氤氲的浴池里。 浴池对面挂着被血染红的纱衣,昆仑之巅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妖人的唇角勾起奇异的笑。那小子居然成了昆仑掌门—— 那个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小子。 那妖人浸在温热的泉水里,让温泉的热力带走身体里残余的寒气。他想起百里冰的话,大相狮子吼究竟和残阳神功背道而行互相制衡,自己体质本就因修行残阳神功而寒毒入骨,若再继续强行修习佛门神功,只怕—— 青色的魂珠从角落里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在那人面前滚来滚去,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你把小江哥哥怎么了?他是不是受伤了?你为什么把他留在昆仑不带他回来?” 温别庄冷笑一声: “本座又不曾打断他的腿,他若要回三十三天,不懂得自己回来?” 青色魂珠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不行不行,一定是你这混蛋害了他。我要去找小江哥哥——” 青色魂珠刚朝门的方向飞了数尺,却仿佛撞在一堵透明的墙上,被瞬间弹了回来,落入那妖人的掌心。那妖人将魂珠猛地掷出,故意弹在那堵透明的墙上,又将被撞回的魂珠捏在手里,如此反复玩弄。他与那七魄毕竟心脉相连,青色魂珠意识到昆仑山巅发生了什么,惊讶得几乎哽咽: “你说什么?这一定不是真的对不对?小江哥哥——” “什么小江哥哥。他是本座的亲生骨rou,自然也是你的儿子。你若管他叫做小江哥哥,那不妨叫本座一声爹来听听看,乖儿子——” 那妖人眼疾手快,捏住青色魂珠避免其进一步发出鬼哭狼嚎。门外又响起了两声恭恭敬敬的敲击声,龙天语闪身进来: “宗主,一切已经布置妥当,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可令狄万青和骆高唐入瓮。” “你做得很好。待此件事了,本座便封你为巴陵舵主。” 龙天语面色如常,却欣喜若狂。他从无名小卒爬到黑旗旗主用了将近十年时间,却在不到半年内升到巴陵舵主。如今三十三天正是用人之机,自己升为三大长老指日可待—— “你先下去吧。” 龙天语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不见。过了片刻,一名契奴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 “无殃道人,本座知道你有俗世心愿未了,故而留你在昆仑山。希望你不仅仅是与人叙旧,而是认真帮本座打探——” 那契奴单膝跪地,低头沉默。温别庄猛地睁大双眸: “什么?昆仑派这些牛鼻子仍要为难江儿?早知道本座就省了那一剑,在昆仑山下直接把这些道士给捏死。我三十三天的少宗主肯赏脸继任昆仑掌门,是给昆仑派的天大面子,他们居然还要推三阻四……” 那妖人深吸了一口气,沉吟道: “真武降魔阵并非不可破,可是江儿的功力尚有不足。何况这小子一根筋走到底,若真的被困在降魔阵中,只怕要鏖战到力竭而死。若这小子继承到本座半点才智——” 那妖人猛然住口,咬紧下唇。就算是他藐视正道放诞不羁,唯独一想到两人曾经的肌肤之亲、以及自己与那小子之间的真正关系,仍然不由得心生寒意。那人苦涩一笑,岔开话题: “昆仑上下居然也同意要用真武降魔阵试他?本座看他们挑选掌门倒是其次,同门倾轧排除异己才是正事。本座决不能坐视不理,江儿素来顽固得很,劝他放弃当掌门是不可能的了,要昆仑上下改变决定也并无可能,唯有想办法帮江儿破了真武降魔阵——” 那人从池水中猛地起身,打了个响指,一旁的阴影中便飞出一袭雪白轻纱落在他掌心,被那妖人轻轻裹在身上。他走到契奴身前,契奴便愈发恭敬地垂下头去,那人苦涩轻笑: “本座没有当过一天父亲,这点本座远远比不上你。无殃道人,你说是不是?” 昆仑后山,长老院。 三思道人的遗体已经停灵七日,明日便该下葬。三思道人在昆仑虽然位份极尊,却并非昆仑嫡系正脉,身后亦无传人,更无天子玉玺御赐亲封,故而除了次日有青霜、夜思等人率几名大弟子前来致哀以外,余下几日仅有寥寥几名弟子前来探望。一连七日,只有百里临江披麻戴孝,以弟子之礼服丧。 白日里小道士青玉前来送过饭食,又送了一壶素酒,劝慰百里临江不要过度哀思。青年独坐到夜深,哭过了一回,又实在难以入睡,便想起那壶素酒来。他心道在灵前饮酒大为不敬,便抱着那壶素酒往山后无人处去。 此时夏夜转秋,山中夜风甚凉。一轮明月当空,整座昆仑山岭壑纵横,露出与白日里完全不同的景象。百里临江饮了两口酒,看着山脚下不过巴掌大小的、自己曾经引以为故乡的“村落”的废墟,想起三思道人、秋若英、温别庄、温笑的种种过往。这些人和事,本应只停留在故纸堆里,和说书人的口耳相传妙语生花里,却想不到,自己竟与他们息息相连,并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百里临江看着山中景色,胸中空空荡荡的,心想,秋若英也曾像这样看着昆仑山中的夜色,感到孤独和无助吗? 秋若英——这个名字立刻在青年胸中唤起另一个紧密相关的名字。那人似笑非笑的容颜立刻映入脑海,青年顿时觉得胸中剧痛,灌下一大口酒,抽出腰间极星剑,施展出自己连日恶补的昆仑剑法。他此刻功力已瑧一流高手之境,就算是临时学来的剑法,也如走游龙历历生风—— 江儿,你这招剑法使得老了,便无回环的余地,若对方留了后手,便会趁此偷袭。天下什么事都可以急,唯有剑法关系生死,急切不得—— 那人的教导尤在耳旁响起。百里临江心中如被千万根针刺一般,便又灌下一大口酒,任凭那股清冽沿着喉管沉入丹田,再化成火辣辣的血液汇入四肢,渐渐麻痹掉心中念想。青年意念集中于极星剑尖,一边默想着对方可能的变招,一边缓缓递出一剑—— 昆仑山巅,那人胸前被自己刺中一剑,鲜红的血沿着雪白的衫,一滴一滴落入地面。 百里临江只觉得太阳xue突突直跳,无数画面不断朝脑海中涌入。他紧紧握着极星剑,却动弹不得。 青年不由得恍惚,自己练剑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极星宝剑似乎能感应到主人的困惑,剑刃不断在空中微微震颤,发出清幽的嗡鸣声音。百里临江使劲摇头,他学剑是为了保护他人,而不是为了杀人。就算是穷凶极恶的人,也应该由正道去惩罚他们,而不是你来杀我,我又来杀你—— 三思道人害死了温笑,温别庄害死了秋若英,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难道这不就说明了,光靠个人的武力进行报复,只能图一时之快,而怨仇之心最终只会把报复者拖进污泥里? 百里临江握着极星剑,手臂微微颤抖。自己要当昆仑掌门,报复绝不是自己的目的—— 世间本没有正道。身处正道中的人不相信正道。自己决不能像他们一样—— 世间若无正道,那自己走出来的道路,便是光明正道—— 这便是自己成为昆仑掌门的真正意义。 百里临江只觉得那半壶烈酒渗进自己的血液中燃烧奔腾,头脑却比往昔任何时候更加镇定清醒。他心念陡动,手中极星剑便随之流转,从剑形化为棍形,青年心中一喜。剑为君子,却终有锋刃,难免伤人。棍虽愚鲁,但大巧不工,可收可放,贵在至诚。 棍梢一抖,百里临江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空明。那人素来嘲笑他出手动作太快,想得太少——剑刃薄而利,出手便不容细思;棍身长而圆,使用者无辗转腾挪的余地,反而能静下心来体察每一丝最微小的变化。青年将昆仑剑法化为棍法,顿觉如龙入深海,酣畅淋漓,练得一身酒气化作汗水统统流了出来。 百里临江练得满头大汗,往地上一坐,想要再喝口酒解解渴。忽然空中响起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只乌鸦飞来停在酒壶的上方,歪着脑袋,用一只独眼看着他。青年忍不住微微笑: “怎么,你也想喝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