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mbre dans l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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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Lavender “全能的天主圣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圣子耶稣拯救了我们,求你垂顾妲莉拉·奥克塔薇尔·冯·卡赛德伊,接纳她于永光之中……” 布罗德·克莱夫站在山毛榉织就的绿荫里。 他长着一张干练的、比实际年龄老气的长脸,眉毛又粗又短,下巴线条刚毅,显得精力充沛,打四手结的纯黑领带规整地束在内大衣里,高衣领束腰外衣不见皱褶,暗示这不是一位受人欢迎的来客。 三十几年前国会通过治安法后,批量生产的城市伴生物将瑟德兰郡的办事厅围得水泄不通,大街上每隔十几英寸就能看到灰雾中巡视的警探。布罗德·克莱夫处于浑水的中下游,这与智力水平或职业cao守无关,恰恰相反,敏锐的嗅觉让他博得了“瑟德兰郡最佳狗鼻子”的美誉,但没人会喜欢不讨要人欢心的狗。 “要人”无疑包含卡赛德伊家族的现任家主,法西诺斯·卡赛德伊。 历经战争淘洗,旧体制体无完肤,卡赛德伊家族幸运地在大工业时代的洗牌中填补了权力真空。据传女王的衣柜里至今点缀着迪亚蒙·卡赛德伊调制的诺克斯玫瑰,这款传奇香氛以留香持久着称,而移入卡赛德伊家族的真正玫瑰,即弗伦诺的妲莉拉,在上周一个阴沉的雨日凋谢了。 布罗德的职业生涯里从来不缺蛇蝎美人,她们把他的眼光雕成了皮格马利翁的。即便如此,死亡的妲莉拉·卡赛德伊在他眼里仍然美得惊心动魄。安眠于百合花丛的美人面颊消瘦,上妆后显现出微妙的玫瑰色,优美得引人浮想联翩。淡金色的睫毛是唯一的缺憾——它们长得挡住了那对美丽的眼珠。 这份遗憾在沙利叶·卡赛德伊身上得到了补偿。 弗伦诺玫瑰的继承人遗传了母亲柔顺的白金卷发,皮肤是透着红润的珍珠色,那不见笔触、丝滑柔嫩的质感常常为学院派画家所钟情。他有一双海蓝的眼瞳,细碎的阳光洒落进去,像海面上的金波那样闪闪发亮。 小少爷慢慢走出队伍,紧握了一下十字链坠,才小心地拿链条拢住百合花。他弯下身,与三年前在塞西尔·卡赛德伊的坟前一样亲了亲母亲的前额。仪式的前奏已悄然完毕,他捋平领带,换上矜持的神态走进社交动物的聚落。 布罗德盯着边缘发黄的白百合,有几分钟什么也没想——直到规律的手杖敲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日安,探长先生。” “日安。”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礼节性地和探长握了手。 布罗德敷衍地抹了下卡赛德伊家主的手套,手套是羊皮质地,里衬一定相当舒适。他克制着不去换算这玩意儿能抵他几个月的薪资,流畅地倒了一筐场面话。 感谢上帝,他把瑟斯提警长的讲稿背熟了。 法西诺斯认真聆听,拇指不时轻按杖头。等布罗德说完,他示意几步远的管家去帮衬小主人,带领访客走到树荫底下。 “感谢您的到来和瑟斯提先生的问候,若非友人宽慰,接连不断的不幸早已将我压垮了。” 探长面无表情地把领带结往上拉,调整松紧程度让自己维持警醒:“您很快就能交上好运了。我听说卡赛德伊夫人去世的后一天,卡赛德伊和曼菲尔德就缔结了婚约。” 一阵凉风穿过成片的山毛榉,树影飘进卡赛德伊家主的瞳仁,将它染成了翠榴石的墨绿色。他不甚愉快地开口:“不幸中的万幸。但沙利叶太小了……还远没到独立做出正确选择的年纪,以善为名的恶意却总是迫不及待。” 聚拢的宾客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小块,被孤立的大理石墓碑突兀地挑破地平线,尖顶上粘着一只灰鸟。探长跟着卡赛德伊迈向庄园,一边回想那次糟糕极致的探访。他确信家主所说的“不幸”包含了这一部分,开棺验尸可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体验。 “卡赛德伊夫人也是因心疾去世的?” “她是清晨走的,和父亲一样,几乎没有痛苦。赞美主。” 探长转着礼帽:“同一个家族,同一种症状,三年死三个,真是巧得惊人。” “克莱夫探长,恕我直言,您的措辞相当失礼。如果无聊的揣测促使您做出和上次相同的举动来……” “如果理由充分,您无权阻拦我。” 卡赛德依轻声说:“只要理由充分,卡赛德伊庄园的大门随时向您敞开。” 墓碑上的灰鸟抖抖翅膀,突然蹿进云端。 布罗德感到胃囊下坠,但这不是稠麦片粥及两片夹干酪的面包的功劳,反倒像是被那只灰鸟用尖嘴猛扎了一下。事实上,他前一秒才认识到他正在面对一架精密的仪器,一个时刻能将细微的表情调节到尽善尽美的卡赛德伊——那矜持、自以为是、被冒犯的不悦组合成的惺惺作态的范本,才是不适感的真正源头。 他僵硬地扭了下卡在领结里的脖子:“我想之后还有一个‘只要’?” “是的。‘只要’别再用你无休止的盘问折磨沙利叶。” 卡赛德伊冷淡地点点头颅,结束了这场尴尬的谈话。 管家去而复返,恭敬地呈上一对崭新的手套。 至于原先那副,布罗德打赌能在垃圾堆里找到它。 —— 云气的尾巴载着工厂煤渣兴风作浪,一路高唱凯歌,抹糊了教堂尖顶、面包铺的破旧橱窗、一串从救济院涌向博物馆的枯黄面孔——凡是贴有淘汰品标签的,概莫能外。城郊坐落着新贵族的住宅,工业垃圾掌握了拜金主义的精髓,悄然放缓了脚步。 但也只有老眼昏花的人看不见那条薄纱似的烟灰色带。 沙利叶·卡赛德伊头枕草坪,不合规矩地屈蜷双腿。 精心修葺的庭园栽满当季花卉,月季、蓟花、三色堇、薰衣草、香豌豆互相拼接,除了一小块圈好的大马士革玫瑰,均被修理成几何形状,见不着旁逸斜出的枝杈。“理性的典雅”渗透生机盎然的表象,使加工过的“自然”美得不伦不类。沙利叶必须承认,即便是修辞学常年在及格线下游荡的西莉斯特,也会难得展露她的语言天赋(老实说它不常发挥作用)——“这种布局就像一件把肋骨挤成浓浆的束腰衣。”她不下三次这么说,似乎在帮助自己记忆这个巧妙的比喻。 “小沙利叶,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了。” 西莉斯特捧着一簇雅克卡地亚,顶着几片叶子钻出来。 按任何标准来看那都不能称作“坏话”,沙利叶仍然羞窘地眨了下眼。他替她挑出几朵揉乱的月季,捋平蹭得卷边的叶尖,抵住突出的枝条往上顶,摘下发带,把它们扎成一束递过去。 “真是太棒了!我就不行。”西莉斯特饶有兴致地抱着花,“天赋”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头,“哦,别这样,我会忍不住把你当成含羞草的。”较为年长的曼菲尔德小姐说,毫不费力地揉了揉他微卷的金发。 沙利叶红着耳根坐回草坪。 这个视角正对那片将枯萎的玫瑰,塞西尔·卡赛德伊培育的玫瑰经夫人精心护理后只剩下可怜的遗骸,至今不见半点转好的迹象,像一块横在后脑正中的斑秃。 西莉斯特·曼菲尔德无视被压得走样的裙摆坐在他对面,推了下不曾存在的单片镜:“别难过了。记得大卫王的指环吗?我是说扫罗的指环……还是大卫王的?管它是谁的指环呢,一切都会过去的,包括这枚指环到底是谁的,都会过去的。从好的方面想,你可以腾块地方随便种点儿什么了。” 沙利叶抱紧两膝,发现足跟蹭矮了两搓绿草,轻手轻脚朝与花地相反的方向挪了挪:“我没有那么难过……她不常下楼走动,见到她的次数比亚度尼斯舅舅都要少。我知道没什么会比悲伤更快消失,但这比悲伤本身更加——西莉斯特!” 小贵族的蓝眼睛忽地瞪圆了。西莉斯特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尽量淑女地跳了几步意图把草屑抖干净——但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没赶得上销毁罪证的年轻人已经看到了卡赛德伊家主黑得发亮的手杖,以及罗杰·曼菲尔德闪闪发光的表链。 “希望我没有扰了你们的兴致。”法西诺斯没理会曼菲尔德家主装模作样的干咳,折下一支淡黄月季献给西莉斯特,“雅克卡地亚的花时很快就要过去了,作为礼物过于失礼,如果您不介意……这是近年新培育的月季,不知是否有这一荣幸请您为它命名?” 月季的外翻边缘从鹅黄自然过渡到铬黄,宛如介于少女与贵妇的雍容美人。 “谢谢您的好意。”西莉斯特开心地拿扎好的花束换取这份殊荣,她趁隙向沙利叶使了个眼色,“……嗯,就叫沙利叶怎么样?” 沙利叶没能收到她的提醒,他的视线从刚才就被他的哥哥吸牢了。 法西诺斯勒紧捧花上的发带,从中辨识出清甜的青草味:“这是你的自由,小姐。” “行了,行了。”曼菲尔德先生慈爱地注视着西莉斯特,仿佛是在探测一座采掘不尽的煤矿。“我敢打赌这次的新品种能在会上艳压群芳,可怜的小阿鲁埃,他还想借这次机会在罗赛特夫人跟前露个脸呢——您明晚会出席吧?” “有两个半月没和那些朋友打交道了,得探探风向。” 罗杰·曼菲尔德粗胖的拇指摆弄着怀表链条:“那上次商量的事……” 钟声绕过主楼高耸的尖顶,驱散几只栖息在钟楼的鸽子。管家安格斯·兰切斯特携客人的来访的讯息匆匆走来,打断了这个令沙利叶一头雾水的话题。 罗杰慢慢擦着怀表:“你看,总是这么不巧。” “或许明晚有充足的时间让我们好好聊聊?” “那就明晚见。”曼菲尔德满意地笑了笑,“西莉斯特,捧好你的‘沙利叶’!我是说你的月季花!” 这个玩笑成功地让小贵族从花园别扭到了草坪。 “怎么不说话了?” 兄弟二人穿过喷泉,后面缀着步距不变的安格斯·兰切斯特。每个兰切斯特都是完美礼仪的范式,沙利叶尽力向模范靠拢,沮丧地发现差距难以消除:“法诺,我是不是令你失望了?” 法西诺斯摘掉沙利叶头发上的碎叶片,少年盯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睛,肩膀不觉往回缩了缩:“……法诺?” “如果我是一名严厉的导师,而你的‘失望’是针对绅士的礼仪和一片空白的香料笔记而言,是有那么一点儿,”法西诺斯停了停,沙利叶不由紧张地咬着下唇——“可我不是。向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对你感到失望的,我的……” 距他受洗有二十五年,有二十年他与教会的信条彻底背离,但假使属尘世的人一定要有所皈依,他也只有一个信仰。 “……沙利叶。” 少年之前在他提及主时瑟缩了下,法西诺斯没有忽视这一细节。他珍藏的异境传来微响,像熟透的智慧果从伊甸园摔进人间灰土时的噪音,或是锁牢鸟笼锁扣时的摩擦声。那本质上是预示毁灭的号角,尽管它的序章是如此甜蜜诱人。 “可我对自己很失望,不只是礼仪方面的……我不像博尼特或西莉斯特,侃侃而谈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可我连顺畅表达自己的想法都——” “你有事想问我?”法西诺斯的每个转音都是温柔的。 这恰恰最令沙利叶失措。在他的兄长面前,隐瞒萤火虫大小的念头都是异想天开。他心中的那架托盘天平危险地朝峡谷倾斜,最终求知欲和亲近的渴望稳稳占据了上风:“罗杰叔叔打算改用机器处理原料,这会有什么影响?” 这个问题超出了法西诺斯的意料。他一边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扬起一点儿,并没有直接给出解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博尼特和我说起这些,但我不怎么懂他说的话。父亲不让我入公学就读,许多东西我都弄不明白。” “我本来不想和你讨论这些费神的东西,但你既然问了——那好吧。”法西诺斯被沙利叶紧张的样子逗笑了,“罗杰从几个学生手里买来了设计图,打算改用机器生产。这样可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损失,比如工伤和剂量错误。虽然前期需要投入一笔巨资,日后的回报却是难以估量的。” “很多人会因此失业。而且比起冷冰冰的金属块,我更想从香水里闻到阳光和青草汁。” “我也不喜欢,但这无可避免。这是个追逐效率的时代,沙利叶。” 新的金字塔尖将由金币熔炼,而不是权杖、家徽或十字架,但目前的沙利叶还不需要了解这些。 他不动声色,双手轻搭上少年的肩胛:“别为这些小事烦心。走快些,亚度尼斯舅舅在等我们。” (2)Bergamot 暑热不足抵消前厅的阴冷,和不相协调的冷色调同样,前厅布局也不合常理:东方瓷器下摆着豪奢的金丝地毯,圆桌后的安乐椅面向壁炉,家族成员肖像和几张非洲面具挂在一起,俨然是在争夺领地。(沙利叶喜欢陷在软椅垫里读书,但总是有被肖像窥探的错觉。) 第二排最外侧的肖像属于已故的塞西尔,他们的父亲。那时传统的夫拉克和庞塔龙开始改良,这张半身像顺理成章地成了家族的叛徒。瘦削的男人缩在画框里,收细腰身的三件头和紧身庞塔龙融入阴暗朦胧的色块,只有伦勃朗光点缀着他的半张脸和右手戒指。泛紫的上唇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清秀而软弱。 访客的风貌和他的观察对象截然相反。他有一半拉美血统,短发乌黑,鼻梁高挺,下唇稍突,受过地中海日光洗礼的蜜色面庞和橄榄绿眼睛相当讨小姐们的欢心;拜常年冒险所赐,他的体格像水手一样健美,夫拉克的肩部显得有些紧绷。 亚度尼斯·弗伦诺大步走来,给卡赛德伊兄弟送上热情的拥抱。 “沙利叶长高了。还有法诺,整个是老赛迪艾年轻时的翻版!我得尽量少看你几次,他昨晚在梦里把我狠狠揍了一通。” 沙利叶回抱他:“为什么?” 亚度尼斯夸张地耸耸肩:“为证明胡须的可燃性,我划了根火柴,烧焦了他的半边胡子。” 沙利叶捧场地提拉嘴角,但他想这并没效用,因为亚度尼斯紧接着就谈起在波斯境内的见闻。 管家安格斯低声安排男仆收理礼物,其中一件或几件发出小金属的叮咚声,沙利叶竖起耳朵,尝试将它们与描述东方的文字对应,告诫自己不要做出回头的失礼举止。 亚度尼斯刚讲完博塔在西亚的奇遇。他朝小外甥眨眨眼:“直接揭晓谜底吧!都是黎凡特、安纳托利亚那带的小东西,有些挺有趣儿的……比如纳扎尔,神秘的东方人坚信它能驱逐灾祸,不可思议,是不是?还有几件珍品,那个不识货的当地人一定会后悔拿这么低的价格卖给我。” 法西诺斯:“您这次会留多久?” “哦,也许挺久的。可怜的老弗伦诺总嫌我不安分,现在他无话可说了。”亚度尼斯心不在焉地摩挲嘴角,“我是说,小沙利叶需要一个监护人。” “我可以胜任——” “得了吧,法诺,卡赛德伊夫人还没有影子呢。” 法西诺斯面不改色——社交圈的经历使他长成了一个随时控制反射神经的怪物。 “我想,”他握了下手杖,语调轻快,“比起我未来的妻子,您会更乐意见见弗伦诺夫人?” 沙利叶的脸和羊羔一样苍白,他把头扭到一边,不自觉地抟皱了外套。 亚度尼斯不怎么情愿地承认人类繁衍的奇妙性。塞西尔是个乏味懦弱的男人,人见人爱的妲莉拉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莉莉丝,而两者结合的造物宛如圣餐:无辜的血,纯净的rou。 他心怀怜悯,把这只羊羔从困境里解救出来:“行了!和没影子的某位女士相比,还是香煎小牛排更诱人一点儿……” 牛排rou质鲜嫩,多汁可口,但沙利叶并没有多少食欲。他像个鬼魂般飘上旋梯,突然想起记事本落在了一个草坪之外的花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月光笔直射向草尖,单薄银雾仿佛散状霉斑的集结。沙利叶穿回草坪拐进庄园,恰巧错过了滑进墙角的闪光。 银亮的纽扣被男人掐在掌心里。 硬领抵着安格斯·兰切斯特的后颈,他被迫仰视这名曾经的主人,常见于年长者的冷漠与顺从和年轻的外表全不相称。 “法西诺斯把你教得不错。忘本的小兰切斯特,嗯?”亚度尼斯拍着他的面颊,“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下午展现的开朗风度不翼而飞了,外凸的下唇随颌部内收,尖利的犬齿将丑陋的兽性毫无保留地捅了出来。这脸属于暴徒和不择手段的拓荒者,但绝不属于一介名流:只有这时,他才会无所顾忌地暴露天性中的粗野——婚生子绝不会有的品性。 老牌家族的最后末裔通常是衰亡史的缩影,亚度尼斯·弗伦诺不是特例。 但除了毫无新意地继承家族遗产之外,还会发生叛逆性的变异。 兰切斯特家族在两个世纪前就是弗伦诺的附庸,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最后的弗伦诺不会从这位忠仆口里挖到法西诺斯授意透露之外的任何东西。 半小时后,安格斯站在距桌面四十公分的位置,欣赏波斯地毯上泛白的的足形轮廓。法西诺斯背对他换上银灰色的浴袍,不过这无关紧要,他依然能从葡萄酒香里甄别出浴后特有的气息:北欧雪松般的冷香,幽秘、清淡。 “弗伦诺先生对夫人的病况起了疑心。” “显而易见。即使是一朵假花,赏玩久了也会有些情分,何况它的确美丽。” 法西诺斯一手持杯,一手摆弄着一只小巧的粉紫水晶瓶,瓶口是精致的玫瑰花冠,设计者别有匠心地使它模拟少妇的窈窕体态,饱满瓣尖勾勒出唇珠的弧度,拥簇的形状则像是冶艳的笑靥。 他拔离软木塞,取手巾沾取少量液体,举远轻轻一挥。 前调以玫瑰味为主,诱使品鉴者陷进初夏的清晨。晨雾中,金发少女赤足走向玫瑰园,晶莹露珠悄然缀上优美的足弓。玫瑰由稀疏至稠密,直至汇聚为漫漫长河。中调的玫瑰味浓郁到极致,没药、茉莉加入香曲,甘为陪衬。少女蜕变为女人,不着寸缕立在阳光中,红艳的玫瑰妆扮着无瑕迷人的胴体,像冰雪爱抚着柔滑轻薄的丝绸。玫瑰在后调时渐渐衰弱,甜蜜馥郁转为雪松与茶叶的萧索,幻象烟消云散,仅有枯黄百合依偎着女人惨淡的遗容。 一味浓腻逼人的香,若无尾调补救,就是矫作艳俗的典范。 “这不像您偏爱的风格。” “送给亲爱的亚度尼斯的礼物,总要特别点儿。”法西诺斯若有所思地转着瓶身,“‘撒莱的礼赞’,怎么样?” —— “去陪你的母亲。”塞西尔说,“兰切斯特在这就够了。” 塞西尔·卡赛德伊从前年起就不能称作康健了,疾病先一步在视觉上降临,摧毁了他直视长子的勇气。他避开不必要的接触勾走法西诺斯取来的精油,像被少年铂金色的头发刺疼了眼睛。 芬芳的精油微粒混入凝积的气体,遮盖着衣柜里老旧羊毛衣专有的阴湿、发霉的恶臭。法西诺斯向塞西尔道别,他的父亲无精打采地挥动纤细得可笑的手,不久前那里刚飞过一只苍蝇。 五百码外矗立着庄园的主建筑,灰色砖石看似严丝合缝,底部的青苔却验证了时间的冷酷无情。惨绿沿砌好的分界攀至两英尺高的地方,几乎贯穿整个弗伦诺时代,直到负债累累的老赛迪艾亲手终结了它。这座祖宅通过婚姻这条细而脆弱的命运纱线和卡赛德伊的标牌捆绑,新主人只对那座老掉牙的教堂做了改动,现在,它是如假包换的钟楼了。 妲莉拉的卧室在二楼尽头。 法西诺斯没有看到沙利叶,他走到卧室前,脚步很轻。 卧室门虚掩着,漏出了异样的气味与断续的微响, 他谨慎地拓宽扁缝,贴上耳廓。 拉上窗帘的房屋沉闷昏暗,弗伦诺玫瑰头朝下抵靠着梳妆台,身体余部像一串虚悬的雪亮风信子。她小巧丰润的嘴唇半张,呼吸急切粘腻,如在吟唱厄洛斯的歌谣,又像是一条长于她体内的隐形母蛇爬出了口腔。 “亚度尼斯……我不想等下去了!” “别太着急,我的小云雀。再等些时候……至少也要等法诺长成一个真正的卡赛德伊。” “可我受不了了!”妲莉拉在啜泣,少女的天真还保留在她的声调里,虫尸一般叫人反胃,“他叫他法西诺斯……法西诺斯……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Faus!要不是沙利叶——啊,上帝!”她捂住脸,母蛇在指缝后发出低沉的嘶嘶声,“要是没有沙利叶就好了!那个……那个恶心的孩子!” 法西诺斯厌恶地把门拉回之前的位置,下一刻,他不及收回的狰狞僵在了眼角。 沙利叶抱拢膝盖坐在楼梯拐角,或许坐了有一会儿了。听见兄长的足音,这属神的加百列稍扬起头颅,眼神饱含被背弃的控诉,湛蓝虹膜中的每束暗纹扭曲、变形、分裂,迸发千万支燃烧的箭镞,洞穿他的心脏——一团腐烂的、形同刺猬的rou块。 沙利叶! 沙利叶……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在一阵空洞的疼痛中醒来。 这时离天亮不远,晨光生丝般在这间静无人声的寝居漂浮。床头栖息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黑影,那是沙利叶白日扎好的花束。他把已见枯萎的花朵取出来,紧贴凉透的心口。花冠与花萼交嵌处仿佛藏有向人体输入花汁的管道,汁液的成分驳杂:嫉妒的毒液、贪婪的泥浆,基质是难以言喻的餍足与安宁。它使冻结的血液极速回温,在绝对的死寂中,汩汩水声震耳欲聋。 但它还应更guntang些——灼烫灵魂的。 法西诺斯搓去指尖残存的暗香,背向第一抹曦光披上晨衣,消失在一面伪装成画像的门后。 (3)amon 布罗德·克莱夫挤进蒙特街4号,汗臭和劣质烟卷的混合气体当即为他送上热切的问候。他猛抽鼻子,脱下外套甩上椅背,把自己摔进椅子里。 调查很不顺利。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为勘察大开方便之门,甚至容忍布罗德惊扰老卡赛德伊的安眠地(瑟斯提:“我的好先生,穷凶恶极的罪犯都不会做这种下流事!”)。 门后的东西绝不会令人振奋,比如,一只把猎物骗进陷阱的肥蜘蛛。 卡赛德伊家族的一系列“不幸”始于三年前。老弗伦诺的心脏在某个清晨罢了工(强健得可以和狒狒媲美,拿马鞭抽打仆人是他最喜爱的娱乐项目);接着轮到病魔缠身的塞西亚·卡赛德伊,据说是死于肺气道缺氧造成的心室肥大;最后是妲莉拉,她的去世使瑟兰德郡的所有绅士失去了共同的求爱对象。 老人、多病的懦夫、忧郁的寡妇,的确没有任何疑点。 “表面上,”他嘟囔,“该死的。” 就算是从一整条巧合链里揪出半点人为的痕迹来,好好先生瑟斯提也不会放任他去对付那群新贵的。 “我需要的……”他无聊地想,“一个机会,只是一个机会。” “咔嚓。” 他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同事兜着理应属于他的“机会”从瑟斯提办公室走来,昂首阔步,像个滑稽戏演员。 布罗德挺直背脊,瞄向玻璃窗,拔掉一根显眼的白发:“又有肥差了,莱特?” “还不赖。但瑟斯提先生不太高兴,有人接二连三地触犯规则,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 布罗德的目光戳着他打得规规矩矩的领结,如果可以,他还想上移一段扎穿那条舌头。 “别紧张,布罗德。”他怜悯的微笑叫人恼火,“几天后,德兰郡的名流将在罗塞特夫人的会客厅里齐聚一堂,我们只需要尽情享用鱼子酱和肥美的鹅肝,顺带充当使人安心的摆件。” “‘我们’?”他对挤进一只发臭的沙丁鱼罐头兴趣缺缺。 “坦白说吧,我向瑟斯提先生提起了你。” “我应付不了这种场合。” “没办法的事儿。上个月博物馆发生了暴动,要不是蒙特街及时下发指示,许多人会遭受不小的损失。不管怎么说,我们必须加派一个老手表明态度。”莱特对他的抗议置若罔闻,“卡赛德伊家的小少爷也会出席,要想在法西诺斯·卡赛德伊的防线上敲道缝儿,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瑟斯提肥胖的上半身使劲从门后挪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中止了这次谈话。 布罗德·克莱夫先生开始认真回忆,他那件皱巴巴的礼服是不是仍然被埋在报纸堆里。 不同于警探先生,他们的话题中心对这类活动唯恐避之不及。布罗德懊恼地熨平礼服的同一时分,沙利叶正心惊胆战地盯着不断下降的备忘录,祈祷兰切斯特能早些把它念完。 “……需要遵守的礼节就这些,不多。”兰切斯特重新打开另一只纸卷,沙利叶不禁抽了口凉气,几乎同时捂住了嘴,“这里是宴会来宾的资料。” “全部都要记?”沙利叶不抱希望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双眼睛求人时的模样尤为动人,眼角微垂,幼鹿般温顺乖巧,蔚蓝虹膜敷着薄薄一层水泽,像是柔嫩的星辰花瓣。 但这仅仅软化了被恳求者的口吻。管家把两份连缀起来近四十英寸的纸张展平:“记忆是绅士的必修课。先生对您抱有很高的期望,您应该能做到更好——牢记并运用它。” 沙利叶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简单的笔划仿佛刺到心脏,立刻牵带出幽微的隐痛。他不敢再想有关法诺的任何事,提起钢笔,把那堆密密麻麻的文字整理成简单的关系图。 沙利叶并不抗拒牢记本身。得益于法西诺斯严格的督导和沉静内向的性格,他可以轻松地背诵几十种香水的配方,记住上千种香料的名字和气味。妲莉拉不怎么关心沙利叶,是年长五岁的法诺铸造了他的童年、记忆,他的世界和一切。 两个小时后,少年才意识到他还没有离开这个怪圈。 关系图没画多少,三分之二的纸张被大朵的丁香(法诺和他最喜欢的花)铺满,俨然是愁郁的写照。兰切斯特在安排晚餐,沙利叶闻到浅淡的迷迭香,明白他即将将和空座位一起享用美食。他喜欢迷迭香,他的兄长则完全相反。成年以后,法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好恶,只是闻到迷迭香会幅度极小地敛起眉…… 够了,沙利叶! 沙利叶抖着手撕掉皮面本上画了一小半的肖像画,把脸埋入掌心。松香与薄荷犹若一池冬夜月光,他无法抗拒这一诱惑,任由清凉的香气淹没自己。 前调以果香为主,森林蒸馏出的自然甘甜软滑地舒卷开,又像海妖般圈紧他。他虔信地沉入海水与长夜,从它幽深冷艳的眼睛里看到灰烬中重生的火星,看到翡翠石堆簇的湖泊,以及自身的污秽罪孽。尾调雪花般又轻又沉地降临,余香像枯死的松木。 “法诺……” 夜归人身上披着淡淡的暑气,将灯移到刚好可供他看清又不致惊扰梦中人的位置。安格斯对主人的禁忌了如指掌,照惯例调配好马丁尼,倒退着离开房间。 一滴泪珠和带哭腔的梦呓静静滑进微热的空气中,少年的睫毛剧烈抖动着,他翻过小半个身,罩着的小薄毯被上衣下摆卷到了一块儿,露出凹陷的腰窝。 弗美尔也无法描摹出白净肌肤的诱惑意味。 “法诺……” 法西诺斯并没有立即予以回应,他冰凉的食指挨上那滴泪珠,碰触的瞬间,酷烈的夏日火花般在指尖绽开了。 沙利叶摸索着抓住他,又朝扶手外侧挪了挪。 “沙利叶?”法西诺斯小心把弟弟汗湿的手拉开,防备而克制,如同和旗鼓相当的对手博弈。 怀揣的珍宝被他的喃语悄然震碎了。伴生的、近乎罪孽的美感撕裂羊羔的血rou,它在这苦痛中蜷起身,细长的腿足由上而下绷成两道弧,衣物在两道弧线交错起伏中不断上移,像一朵早熟的玫瑰。 像——他品酌马丁尼——但也仅仅是像。 “我不能……” “不能什么,沙利叶?” 法西诺斯顺着沙利叶柔滑的发丝耐心抚摸,瞥见笔记本残页上的画像,心满意足地把少年圈进扶手椅。少年修长的双腿荡出柔软的睡袍,更柔软的rou体毫无防备地朝他敞开,海藻般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在心底叹息着,克制地轻嗅少年的发香,那是雅克卡地亚自我献祭给厄里倪厄斯前的绝唱。 “沙利叶,告诉我。”他嘶哑地说,“告诉我……别让我恨你。” 沙利叶一僵,整个软了下来,寂淡的余香比玫瑰更加甜美。 “我不能……做错误的事……” 他在梦境中哭了,泪水也散着异域的香氛。 法西诺斯吻了下弟弟的额头:“可你已经做了。” 他的判词和惩罚等时降临。 马丁尼粗暴地冲过嘴唇,沙利叶像被呛醒了,抖抖索索挣开上睑,亮出半片朦胧迷离的蔚蓝色。法西诺斯娴熟地探进他的口腔,这个吻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传递他所感受到的暴烈痛苦。沙利叶试探着顶了下掠食者的犬齿,他受到安抚,起初的激烈逐步回归为慢条斯理和步步为营。直到梦中的羊羔屈服于本能追逐过来,他才结束这场不公平的竞争——而处心积虑对上懵懂无知,天然地就不存在任何公正。 再次调制的马丁尼不复浓烈,反而弥漫着腐烂的甘甜。 他没去理睬那只摔在地上的空酒杯,撑起沙利叶温热的腿窝,抱着他回到二楼的卧室。 灯光照着扶手椅后的肖像画,描出一个巨大的逆十字。 —— 万能管家安格斯的加急培训收效显着。 西莉斯特目瞪口呆地见证了小少爷的脱胎换骨。他的耳廓仍会在和陌生人交谈时悄悄发红,但葬礼上的局促难安已无影无踪。他的肢体表达更加熟练自如,从放松的双肩到自然下垂的手背,每一件都恰到好处。 “小含羞草,今晚你看上去就像是第二个法西诺斯·卡赛德伊!这简直太糟了!”她接过侍者献上的香槟,以未婚妻的身份傲慢地驱赶围聚的蜜蜂。她们拿扇子掩着嘲笑退开,西莉斯特悄悄翻了个“天啊,算了吧”的白眼,厌恶地煽去熏死人的香风,“我真受不了这个气味,她们当自己是移动的屠宰场吗?” 沙利叶:“……”很好,又一个经典的比喻。 他漂亮的蓝眼睛闪过一丝阴影:“我真的和……哥哥很像?” 修辞家小姐飞快地砸出她的观察结果:“你在模仿他,这没什么奇怪的……”她支起下巴扭头欣赏宴会的焦点,用一种梦幻般的语调说:“完美到令人望而却步,不是吗?也很不真实,但一点都不像你。” 沙利叶小小地抿了一口酒,没有反对也没有附和。 罗塞特夫人的宴会是瑟兰郡名流的徽记,这与舒适醉人的环境、美酒和鱼子酱都没有关系。它可以被视作声名狼藉的猎艳舞会,吊灯底下、壁炉背后、幽径深处,四处弥漫着调情与不忠;也可以是酒色迷离的利益往来,输家倾家荡产,赢家塞满一袋金钱与债券。一句笑谈,一次握手,一处转角时的对视,从衣着神态划出三六九等,从香氛酒色酝酿风流韵事。不言而喻,这里的动物只重视人和禽兽的作态,聚在一团也只是为了强调分界。 那对昏暗处的男女和人群远远隔开了。某种意义上,来客的等级是以他们为核心建立的评判体系来衡量的,距离越远,身价越低、越不值得重视与优待。 法西诺斯(沙利叶能凭一根头发丝认出他)背对着沙利叶,正对着他的女主人侧着头和男人谈笑风生。糟糕的名声完全无损于她诱人的美貌:深红卷发盛放于白腻的肩头,幽深璀璨的双瞳永远酿着慵懒的迷情剂,仿佛她刚从一夜欢情后的床上醒来,而每个经过她足前的男人都是替她更衣的奴仆。罗塞特夫人擅长将取悦男人的艺术和先天优势相结合,一如现在——微微垂首展示那段优美细长的脖颈,含蓄又放荡地整理礼服胸针上的珠花。或许聊得情意相投,她含笑凑上前,宛如在和男人深情热吻。 沙利叶故作平静地收回目光,绅士地示意西莉斯特挽上他。西莉斯特挑衅地冲一个贵族小姐甩了下头发,欣然接受了同去花园散步的邀请。 “年轻的恋人总让我想起从前的岁月,鲁莽、无知,却又充满活力。”红发女人追随着“接吻对象”的眼角余光,吻了吻自己按在他唇上的拇指,“你好像惹恼了你的小金丝雀,不追上去吗?” “有句话这样说,放夜莺去追逐月光,到麦田金黄,它总会飞回故乡。”法西诺斯回以标准的吻手礼,“我也在学习如何张弛有度。” “这可不好掌握,亲爱的。”罗塞特夫人用慈爱的目光舔舐着他的领结(论年龄她可以做他的母亲),再用猩红的指甲将它挑松,以一种调情的节奏。她勾起小尾指遥遥指了指那根木柱般的异类,“亚度尼斯在任何场合都是那样游刃有余、魅力四射,而那位警探先生可就太紧张了。” “烦人的钉子,”法西诺斯意有所指,隔空和舅舅碰了个杯。亚度尼斯风度翩翩地啜了一口红酒,径直朝布罗德警探走去。“还是放在眼前好。” 罗塞特懒洋洋地品着酒,看向满面红光的罗杰·曼菲尔德:“你那位同样紧张的朋友来了。我去逗逗阿鲁埃,你们慢慢聊。” 他们口中的警探先生确实很不自在。 布罗德不在乎体面与否(连参加葬礼的着装都是瑟斯提着重强调后才穿对的),他深谙把过时礼服穿成制服的要领,但一路不断的讪笑、惊奇和轻视已经让他烦不胜烦。他的同事莱特无师自通,如鱼得水——被一群涂脂抹粉的姑娘哄得团团转的蠢鱼。 他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宾客身上,分给卡赛德伊那家人的格外多。理所当然地,他第一时间看到了和法西诺斯聊天的肥胖男人、那对挪向花园的未婚夫妻,以及面有难色的亚度尼斯。他打量着传说中的冒险家:这个男人的神态里有一种令他生厌的东西,相较起来,法西诺斯都可以被称为天使了。 “布罗德先生,”亚度尼斯显然认识他,“麻烦借个火。” “对不起,先生。”布罗德不想承认他对莱特投来的羡慕目光感到得意,“我从不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抽烟。” 这位先生举起双手,放弃了他的“小花招”:“我该想到你不喜欢他们那套的。那就坦诚些,我想请您到花园里谈谈一些……呃,我们都非常感兴趣的小事。至于您的公务——这位小伙子,你叫什么?” 莱特涨红了脸:“莱、莱特。莱特·伯尔。不胜荣幸,先生!” “我应该在哪里听过伯尔这个姓氏,但一下记不清了。那莱特,我相信你会愿意为我效劳的。” 他的口吻平和极了,但卷舌音和区别对待的称呼都带着傲慢的意味。 莱特脸红得能煎蛋。 布罗德不再搭理这个脑子开花的蠢蛋,跟着另一个满口谎言的蠢蛋走出闷热的室内,在夏末的花园里感到另一股不怀好意的燠热。 —— 罗塞特夫人的花园是件精巧的玩意儿,据说设计师仿造了东方贵族的庭院,利用植物和围墙搭建了一座以喷泉为中心的迷宫。遮蔽物随处可见,泄密和偷情得以尽情狂欢。 沙利叶不太明白西莉斯特为什么要把他拉到树影底下。她浸在月光中的脸异样古怪,像憋了一箩筐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倒出来,最后她还是选择接上刚才的话题作为过渡。“你难道没——好吧,由我说好像不太恰当,但是我必须得这么说,”她气恼地跺跺脚,火气是朝她自己发的,“你就不觉得你的哥哥在控制你吗?” 沙利叶摆出一丝迷惑:“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语调平板得不像问句,西莉斯特心烦气躁没有发现:“你明明不喜欢调香,可他硬是要叫你钻研什么配方。你喜欢骑马,可他绝不允许你这么做;举动必须符合规范,交友也受到限制——多到我都说不完了。” “他是担心我的安全,有一次我从马背上摔下来过,而且我……总是轻信别人、不够谨慎小心……” “别这么说。你很好,比他们——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好。”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年轻绅士在听夜晚的虫鸣,年轻女士拨弄裙摆,发泄对紧身胸衣和裙撑的怨气。 西莉斯特没有让这安静持续多久。她烦躁地抓乱了盘顺的头发,鼓足勇气说:“沙利叶,你听说过上个月的博物馆暴动吧?” 她把称呼换成“沙利叶”,意味着接下来的话题不好随意应付。沙利叶轻轻地“嗯”了一声:“工人们集体闹事了,听说是因为不满意新出台的劳动法令。” 警察开了枪。 “那玩意能叫法令?”她愤愤不平地指斥说,“一周工作六天,每天不能少于十二小时,其中很多人还是比我们小上十几岁的孩子!而我们很多人管他们叫蛀虫!” “小声,西莉斯特。”沙利叶告诫说。他听到花园那头渐近的脚步声,往树丛边靠了靠。 “我上次跟着父亲偷溜出去,看到一个小家伙,瞎了一边的眼睛,左手不见了。我……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很多人都觉得我的生活里应该塞满香水、裙子和舞会,可我不想活在一个臃肿的洛可可衣柜里,我要出去看看。”她小声说,“沙利叶,你还记不记得博尼特的提议……” 沙利叶示意她噤声:“有人来了。” 他们并无意聆听别人的交谈,然而后来者没有仔细排查四周就开始了密谈。现在他们处在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远远避开已经为时已晚,死角又杜绝了躲到别处的可能;最糟的是,就西莉斯特的反应来看,她还挺想偷听的。 沙利叶默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祈祷上帝保佑窃听的信徒。 身材健美的男人率先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的脚在原地生了根:“布罗德先生,我知道你在调查法西诺斯·卡赛德伊,就我所知,你遇上了不少……啊,不算阻碍的阻碍。我能帮助你。” 调查法诺?为什么? 沙利叶凭口音认出了亚度尼斯,下一秒回忆起了警探的名字。 “可就我所知,您是他的亲人,”警探嘲讽地说,“而我是一只闻到臭味就穷追不舍的癞皮狗。用你们的话说吧,cui bono?” “当然是我自己。我可以告诉你,塞西尔是个神经兮兮的衰弱男人,还是半个偏执狂,只有上帝知道他为什么不许沙利叶上公学而是把他关在家里,但他的病况还没有糟糕到一命呜呼;妲莉拉,我亲爱的meimei,一点小毛小病就弄得全家鸡犬不宁,但我从没听她犯过心悸。”他咬着雪茄,背诵台词似地述说一场场死亡,“听懂了吗,警探先生?如果你信上帝,那他们的死亡不是神迹就是中世纪女巫的诅咒,没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但我不相信这些。” 布罗德干巴巴地说:“您的猜测合情合理,可惜全无用处。” “猜测?不,这是根据利害关系做出的合理推断。所有人都知道老卡赛德伊的发家史,有传闻说,他的香水有着摄魂夺魄的魔力。”亚度尼斯嗅了嗅雪茄将它点燃,自己拆穿了那个不靠谱的借口,“我不会把传说当真。然而……” 他故意地在关键处暂停下来,慢悠悠地吐出雪茄烟雾。 警探皱着眉,显然被烟味弄得十分恼火,但“然而”拖住了他的脚步。 亚度尼斯很满意自己制造出的戏剧效果,把一小管带塞的小瓶赏给这条狗。 “过去几年里,我去过形形色色的国家。有不少人会利用香料做点儿见不得人的营生,催眠、拐卖之类的。凑巧的是,卡赛德伊精于此道。”他惋惜地说了几句题外话,“法西诺斯很有头脑,打算在近两年推动一些制度变革,但我们都认为太过冒进了。他急需资金,而老弗伦诺给我留了一笔还说得过去的遗产。” “谢谢您提供的线索,我会朝这个方向追踪下去的。”布罗德领教了他的做派,重重沿小瓶子揩了一周才把它埋进礼服,“如果您没有要事需要我为您效、劳,请容许我回到岗位。”这见鬼的交际辞令! 亚度尼斯看了眼地上的折扇:“你还真是忠于职守,行了,没别的了。” 他们按照来路往回走去。 沙利叶拉着西莉斯特走出了树影。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一张惊惧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