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mbre dans l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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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Amber 冷风刮起马鬃,紧贴耳垂吹走。 他踩着马镫在风中驰骋,微粒般漫无目的地飘荡。 他能准确地还原这缕清风的配方:马身暖烘烘的微臭、马蹄践踏草屑扬起的青草香、鞣制皮革独有的咸涩,以及浮动于阳光中、似无非无的骨殖气味。 他离墓地越来越近了。 报丧鸟一飞冲天,挤进灰暗的丛云。他勒紧缰绳,马匹不安地前后踩踏几步,最终停在离家族墓地约三十英尺处。 墓碑比葬礼时多出三座,大理石一字未刻;光秃的土地凹下三个兽眼似的坑洞,其中一个已经放入了棺椁。他翻身下马,双手抄起一捧土。泥土表层的水汽被风稀释殆尽,里层还窝藏了少许残兵,锲而不舍地黏在指缝里。 他一时记不清是来参加谁的葬礼,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土,一边搜寻着墓地中的蛛丝马迹——另外三座刻字的尖顶石碑突兀地跳出了地平线——他突然明白了谁才是新墓的主人。 一只骷髅的手臂钻出土层,拽着他的脚踝拉进地底。 “法诺!” 沙利叶·卡赛德伊从梦中惊跳起来,额头狠狠地和男人的掌心来了一次对撞。 “作恶梦了?”他的哥哥似乎也刚刚醒来,睫毛后的祖母绿宛如涂抹于雨后翠谷上的夜色,依稀裁下几片捎捩的鸦影。 沙利叶傻成了一只撞上灯塔的海鸟。额角下像有一只青蛙在不停跳动,他晕乎乎地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他的房间:“我怎么在这?” 法西诺斯抵着少年撞红的额心,让他舒服地枕着软垫:“你喝醉了。我忘了你之前没接触过酒精。” “唔……” “……你的酒量大概只有这么多,”法西诺斯比划了下,拇指和食指间的空隙不足一公分。“一口薄荷酒,然而你喝了两杯白兰地。”他贴着弟弟的额头试了下温度,脱去手套轻按了下面颊,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还有点发烫。” 沙利叶轰地烧了起来。 酒精作祟,他的视域非常模糊,嗅觉却反而被锐化到了极致。法西诺斯还没有换回浴袍,礼服上漾着烈性酒的余韵、因缘际会黏附上的烟味和至少四种不同的香水。尾调魔鬼般地钻进脑海,凝成一个容貌不清的妩媚女人,他忍不住轻舔了舔灼烫发疼的嘴角,尝到痛苦的咸味,慌乱地往后一缩。 他烧着的肌肤挨着了一双含着酒香的嘴唇,它们短暂地交会一小段,在鼻尖处画上了终止的叹号——他是这么认为的。 法西诺斯把它变成了一个未完的逗号。 他的指尖羽毛般地落在他的唇片上,虔诚地吻上覆盖唇珠的两片指甲。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他的柔软和真实都被削得无影无踪,只有在这一刻才暴露了一星痕迹,然而那种微乎其微的光亮又像是游离于外太空的星体,并不是直接照耀在人身上的。 沙利叶迅速用手背蹭了下眼眶,感到自己在发抖,不是源于瞬间达到巅峰的狂喜,而是另一种冰凉的东西。 “法……哥哥?” 这个动作就是对亲兄弟来说也太过亲昵了……他那一半还能勉强思考的大脑无望地想,而为此雀跃简直就是犯罪。 “罗塞特夫人教给我的一个让心情好转的小技巧。”法西诺斯解释了他的举动,“你今晚并不高兴。” “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她们。我不喜欢她们围着法诺……” 那一半的脑子也丢盔弃甲了,西莉斯特的质问蹿进耳蜗,火舌似地烧化了他的安分守己。 浓稠的恶意取代了疯狂流窜的血浆,他“刷”地睁开了眼。 蔚蓝海洋上卷起了风暴,阿刻戎河的入海口在风暴中开启,凡是有光的造物,太阳、月亮抑或星辰,全数丢失了它们引以为傲的华冠,在他的眼中世界暗淡失色。而在这双空洞的眼睛锁住他的那一刻,荒芜的塔耳塔罗斯也被赐予了生命。 “我不喜欢她们看你的眼神,不喜欢她们想要拥抱你的手臂和想要亲吻你的嘴唇,不喜欢她们有能够陪伴你的身份和贪婪的、虚伪的、龌龊的灵魂。”他口齿清晰地发出一条条连贯的命令,“我不喜欢和你血脉相连的亚度尼斯和占有你信任的兰切斯特,也不喜欢浪费嗅觉上的天赋去调配香水而不是去感知你的气味,不喜欢只能总拥有皮本上的你的肖像而不是真正地触碰你,不喜欢我只能说‘不喜欢’而不是‘不准’,更不喜欢你的眼睛——它们从来不会看着我。” “现在也是,”沙利叶轻声说,攀住法西诺斯的手臂,乖顺地枕在他的肩窝上,“你没有在看我。” 少年的面孔俨然是圣子年幼的面相,洁净无辜,引人玷污,另一只手却滑进礼服的阴影,弹拨、描摹、揉捻,极具色情意味。他猫咪似地轻叫了一下,敞着腿倒进绛红的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捋弄着湿热的淡金毛发。 “我会永远看着你……但不是现在,沙利叶。” 沙利叶不解地望着他,而此刻没有比“望”更贴切的字眼能揭示他们之间的距离。法西诺斯执起他的手,轻吻烙上手背,完成了古老的宣誓。 “在一切结束之后,”他说,“我发誓。” 安格斯·兰切斯特端着空酒杯掩上门。 地毯边缘散着雅克卡地亚的花瓣。 —— 两杯白兰地不仅让沙利叶尝到宿醉的滋味,还灌醉了循规蹈矩、自我麻痹的神经,这体现在很多方面,他对舅舅的态度是其中之一。 亚度尼斯近两年内并没有探险的计划,如他那可怜又暴躁的老父亲所期许的那样,这艘四处飘荡的蒸汽船在邻近祖宅(现今的卡赛德伊庄园)的别业里暂时停泊下来。赛迪艾·弗伦诺在赶上新浪潮前输掉了弗伦诺老宅,但他还算幸运,借助姻亲关系搭上蒸汽火车攒了一笔家产。亚度尼斯投资航运,他的成功与冒险家的性格不无关系,这两项因素使他变得更加迷人了(足以掩盖出身上的缺陷),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瑟兰郡的未婚小姐对这名未婚男人青睐有加。他常常带着一封封喷过香水的邀约造访卡赛德伊庄园,明里暗里催促法西诺斯为它找一名女主人。管家安格斯收下他的馈赠,回头照着主人的心思一封不少甩进了壁炉。 沙利叶从前不常见亚度尼斯,对他的认识止于“见多识广的神奇舅舅”。撞破花园中的密谈后,半掺好奇半掺羞怯的亲近转变为带有敌意的揣测。亚度尼斯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仍然表现得和蔼亲善。 第二个显着的变化是越发频繁的噩梦。 这个梦不同以往。梦中,他提着一盏老式油灯走在昏暗的长廊里,两边玫瑰图纹在转角处变成了两条蠕动、互相缠绕的巨蟒,其中一条绞死它的同类,在他惊恐的注视中爬上了一枚三角状的装饰物。刽子手死死盯住他,眼瞳细长,橄榄绿外膜呈露生rou腐烂后的颜色,浑浊又森冷。它在三角体上一伸一缩,模拟某种规律性行为,第三条影子就在这时叠上蛇尸,悄无声息地消融进去,膨胀的黑影咬住了他自己的。他喉头发紧,呼吸像是从老旧生锈的机器发出来的那样。 “不要出声,乖孩子。”活着的蛇狡黠地说,张着血红的口像在狞笑,“别吵醒她。我们……” 恐惧把沙利叶带回了熟悉的卧室。他躺在被汗濡湿的床上,过了很久才从死亡的错觉里找回自己的声带。 似曾相识的惊悚感在亚度尼斯造访时蹦出了头,沙利叶忍着翻腾不停的恶心,微笑着和他打了招呼,拉开离他最远的一把椅子坐下。 他的舅舅咧开嘴,叉起一块带血丝的牛排。他看不到也听不到牛rou块经咀嚼碎成rou糜的过程,却控制不住地想起鬣狗进食的场面,草草喝了两口佐餐酒就放下了餐具。 “抱歉,亚度尼斯舅舅。”沙利叶竭力使自己听上去万分真诚,“我突然有了些调香的灵感……恐怕要下次听您的埃及冒险记了。”法诺今晚有一场和曼菲尔德的约会,投资新机器的问题还没谈妥。虽然有安格斯的陪伴,他还是坐立不安,要知道,法诺不在时,机器都比兰切斯特管家更有人情味。 “这没什么,说起埃及,我有两件小礼物要给你。”亚度尼斯擦了擦嘴角,凭着从眩人那学来的魔术变出一只小金字塔模型和圣金龟护符。沙利叶不自在地蹭了一脚地面。“比起和你聊埃及,我更想和你交换一些小秘密。” 他突然无奈地叹了口气:“作为你曾经的监护人人选,我希望你向我敞开心扉。沙利叶,法诺迟早会成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不可能成天围着弟弟打转。你该好好想想。” “谢谢你的忠告,亚度尼斯,你比妲莉拉称职多了。” 少年抬起微红的脸,笑容精致又扭曲。他恪守礼仪销毁了这顿食不下咽的晚餐,没有理睬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法西诺斯晚归的脚步声就在他脑后,他在楼梯口停了一下,云雀般轻捷地踏上了阶梯。 秋老虎肆虐,气温居高不下。夜风无力蚕食兜天罩地的燥热,只能沦为暴风雨的帮凶。卡赛德伊脱下礼帽交给管家,刺眼的电光削出他凸显的眉骨及高挺的鼻梁,以及比凛冬霜雪更苍白的脸。如果一名蹩脚的画家将屋内两个男人的侧面描绘下来,他会惊奇地发现每一笔线条几乎都是吻合的。 法西诺斯合上门,从混血男人的惬意神态中挖掘到与他相似的东西:“你做了些什么。” 妲莉拉的肖像在上个月加入了墙上的行列,构图仿照圣母画,人像、植物和圣经构成了无比和谐的倒三角。“画中圣母”、他不贞的母亲、“他”同父异母的meimei怀抱迷迭草微笑,温柔的眼波空洞失神。无论如何修饰,笔触仍会在某一方面揭露人的本质。 亚度尼斯张开手掌顶在金字塔模型的尖端,施力让它的两个角远离桌面。“你将要做什么,我就做过什么。”他猛地向妲莉拉扭过头,着迷地欣赏着那副虚伪的肖像,“他们真是越来越像了,法诺,就像你和我。” “我和谁?和我亲爱的‘舅舅’?” “当然是你和我。你看,我们同样不欢迎侵入自己领地的羊羔,但都对圈养幼崽情有独钟。再比如,我们都喜欢采用假惺惺的言辞和迷惑别人的小花招。忠诚于你的本性,不要去否认它,法诺。” 亚度尼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主人和管家告别:“安格斯,下次为我准备小羊排,七分熟,不加迷迭香。” …… 前调:玫瑰。中调:乳香—— 不,还差了点儿什么。 蒸馏后的玫瑰露夜雾般飘入了他构建的气味世界,沙利叶轻搓着举在虚空中的两指,权衡着该成分的配比,设想中的浅淡香气愈发馥郁,直到停留在一个完美的浓度。 “光是这样还有点儿轻浮,这不是我想要的。”他喃喃自语,放下手,握着钢笔在皮本上打旋,“它应该更苦涩,沉稳,神秘,简单但更有层次感。姜?百合?或许很奇怪……嗯,但可以试试。” 他匆匆抠下这缕灵思锁进皮本,决定明日加以验证,然后翻过皮本倒着书写隐秘的心思。皮本很厚,沙利叶刚会写字就占领了倒数第一页,但到今天也只凑足了这本皮本的五分之一,浓缩了几千个从稚嫩到娴熟的“法西诺斯”。他想了很久才写下一句——不过落笔后就很顺畅了。 “我很恐惧。” 他飞快地写道,甩甩笔,空掉一行继续写。 “是的,你很恐惧。” “我怕她看我,不——她看的不是我,是仇敌。” “你也怕他和他们,你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 “今天,她把我关在衣柜里,因为她不喜欢我和父亲太相似的怯弱。” “我看到了她,他。” “你忘了,还有他。” “她在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虽然她闭着眼睛。” “天还没有亮。” “为什么?” “法诺……我想法诺。” “我想要……” “法西诺斯,我的哥哥。” “你真恶心。” 他听见敲门声,猛地摔下笔,洇出的墨水团把最后一行字迹销毁了:“安格斯?” “是我,沙利叶。” 沙利叶当机立断扣上皮本,把它塞进几本医学书中间。“哥哥?现在都——”他成功地把自己噎住了,沮丧地推开门,“好吧,是有点儿晚了。”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身穿居家服手持托盘走进来。或许是临睡的缘故,他的发丝不如平时规整,少许淡金发梢垂进深蓝浴袍领口。 ……像是自星空源头淌出的牛奶河。 沙利叶喉咙发干,揪住一张画着人体解剖图的废稿纸,强迫自己去研究托盘。 托盘中央是一块松饼,琥珀色蜂蜜覆盖于松软绵密的饼胚上,甜香四溢;两边各一只玻璃杯,分别是牛奶和马丁尼,这样的组合就和临时代任管家的法西诺斯同样古怪,甚至滑稽可笑。 他濒临失控的灵魂奇异地得到了抚慰,像一只喝醉的天竺鼠,软绵绵地瘫进这股柔软的香气里。后果是惨烈的:尽管坚称自己过了吃甜食的年纪,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还是使他毫不矜持地切下了一大块松饼。法西诺斯低声轻笑,他从蜂蜜的香甜中惊醒,手忙脚乱抓起玻璃杯,被马丁尼结结实实地呛了一下。 “我刚想提醒你拿错了,可惜没来得及。” 沙利叶满脸通红地换回牛奶,酒精和牛奶相撞,混成一股怪味儿。他呛得眼角带泪,拿控诉的、湿漉漉的眼神看向他的哥哥:“你明明是故意的!” “是的。”他承认,温和得几乎小心翼翼,“我不想再错失一个和你谈心的机会。” “自从妲莉拉走后……不,更久之前,你我之间就不再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让你远离我,举出了无数种可能性又逐一放弃,最后只剩下了一种——令我不知该愤怒还是该绝望的。”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抱膝坐在楼梯上的羊羔不声不响地躲进了它的庇护所。它仍然满怀孺慕,期盼他的赞许和嘉奖,像每回被母亲刺伤后偎在他怀里哭泣那样乖顺;但纯粹开始有所保留,变成了掩起泰半的蚌壳。逐渐膨胀的不安和贪婪让他无从等待下去,而这种感情是破坏性的,他决定耐心等它拓宽缝隙,时间却在等待中凝缩为液态,每一滴都是死刑的倒计时。 他珍藏的瑰宝在长成他所想要的:日趋修长挺拔的四肢会越出栏杆,张开的玫瑰花瓣会散发出招蜂引蝶的毒素,经不起诱惑的年轻心脏会主动嗅探笼外的新鲜空气——而他老去,捧着苍老的魂灵和腐朽闭塞的囚笼。 “对我坦诚,沙利叶。”他平静的视线越过沙利叶搜寻着那堆废纸,一边说着这条包装成命令的乞求,“告诉我。” “告诉我。” “我快过生日了,亚度尼斯舅舅和一位先生送给我一件很棒的礼物,不知道该送什么回礼比较合适。”沙利叶以刀叉抹去奶油夹层,探出舌尖将涂平的表面卷出一个弯钩。他苦恼地歪着头,下一句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明天和博尼特有约,如果您允许我去,我就给您想要的……”他隔桌搂住他的哥哥,巧妙遮挡住露出一角的皮本,“一切。” “也包括你的秘密?” “秘密?你管它叫秘密?在你本身就是一个秘密的前提下?” 少年双眼闪着炽热的光,一束化千地落进浴袍,像一个狂信徒。他打开腿坐上男人的胯部,用阴森而甜蜜的嗓音诉说心迹:“想要亲吻你和被你亲吻,这不叫秘密,如果可以,我愿意叫它——”他吻吻他的唇角,“信仰。” “撒谎。” “你给我的权利,法诺。谎言比实话更接近真实,因为它更费心思。” “那我真该嘉奖你的用心。你为我编织的谎言,多到装点我的坟墓。” 雪松的气息包裹住了沙利叶,从里到外地。 他没有听到潜藏在黑暗中的细微的脚步和宣告午夜到临的钟声,也没有看到那只颤抖的握住皮本的手。 一支老旧的针筒从书架上滚落。 (5)Sandalwood “终于找到你了,法诺!” 胸口被飞来的夜莺撞个正着,少年压下上扬的唇角,出神地盯着那张和自己格外相似的脸孔:“这不是一个小绅士该有的举动,沙利叶。下回再这样,我会生气的。” “可我觉得法诺很高兴。”孩子起劲地反驳,指指心口,“它告诉我的。” “是的,”法西诺斯心不在焉地附和说,“你总能让我高兴起来。” 沙利叶挨着哥哥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右手不小心碰上了木条。他小声“嘶”了一下,困惑地拉开袖管。手腕上有两圈牙印,新生的薄痂因撞击裂了条缝,血正在往外渗。他绞尽脑汁回忆这是怎么来的,手臂被法西诺斯一把拉了过去。 少年用力扯住袖管往下拉,有一瞬近于暴怒。沙利叶不知所措地举着手,然后猛地瞪圆了眼——法西诺斯低下头,极其轻柔地舔了舔他渗血的牙印和肘部的擦伤。 “不疼的。”沙利叶怯怯地安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眼角湿了一片。 法西诺斯揩净弟弟的面颊,带着他走到湖边。 秋天的鸟雀惊动了老去的树叶。 树叶惊动了湖中的倒影。 归功于家族血统,他们长得很相像,但也有明显的不同。沙利叶继承了妲莉拉的眼睛和塞西尔的多愁善感,而法西诺斯有一双阴沉沉的绿眼睛和极具进攻性的面部线条。 秋叶漂浮的湖面描绘了两个男孩淡金色的发丝。 “你在看什么?湖里的东西?” “我在看倒影。”法西诺斯低垂着上睑,着迷地观赏水中的景象,“主在第五日把生机赐予了海洋,所以我们今天能在水中找到各种各样的生物,有些是可见的,有些是未知的。我曾经想过,水中是不是也会有另外一个世界,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我。后来我知道这只是无意义的假设,但不妨碍我去想象另外一个……更完善的我,他会解答我的疑问,教我应对一切我所不能应对的。” 沙利叶蹲下身摸了摸水里的自己:“另外一个我?”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希望他像法诺。” “……像我?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法诺。”沙利叶钻到哥哥怀里,抱着他的腰蹭了蹭,“最喜欢法诺了。” 从几百米外俯瞰弗伦诺家族的昔日祖宅,这片湖泊恰如庭院中的一小块荒漠,尖塔的阴影盘旋在两个孩子的头顶上方,宛如秃鹫。妲莉拉丢开这幅该隐和亚伯的画像,转向她合法丈夫,神情轻蔑:“兰切斯特把你的主意告诉我了。你要培养沙利叶?凭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还是多得让人受不了的同情心?他除了表演脸红还会做什么?” “别这么说沙利叶,他是你的孩子。” “我的?塞西尔!我的孩子!你管他叫法西诺斯!”她从牙缝间弹出一个短促的辅音,“别避开我的问题!法诺的天赋出类拔萃,比沙利叶更有头脑!为什么是沙利叶?” 妲莉拉的质问剥去了塞西尔·卡赛德伊脸上最后一点儿血色。他忍从又疲惫地说:“法西诺斯很优秀,他也是我的……骄傲。”(妲莉拉响亮地冷笑了一声)“如果已知的配方有一百种,他能够发明一千种。但这也是麻烦的地方,我是说……他调配的香水没有生命,没有激情。他把香料当成工具,不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那套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怒气冲冲打断了他,再也无法忍受和他呆在一起,转身跑上了楼。塞西尔像被她踹了一脚,有气无力地按住了头。 她的言语、姿态,乃至最细小的眼睫毛,无时无刻不在释放着对他的抗拒与憎恶。即便如此,他对她的爱意仍然热烈如初,那饱满的红唇和任性的娇态是阿佛洛狄忒施加的魔咒,任何人迷恋它们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他更怀念十六岁的妲莉拉……行走在塞文河畔,裹着圣体瞻礼时穿的白袍,恬静羞涩地为河水戴上风信子花冠。 这幅画面被清风吹散了,随后拼拢出另一幅美景:幼年的安提诺乌斯——猩红的绸缎爱抚着他神性的洁白身躯,泪珠从他蔚蓝的眼中滴落,化作璀璨的星座。 塞西尔撩开遮掩前臂的衣袍,激动地抚摸那几个或深或浅的咬痕,难以自已地战栗起来。他远远地望着他的安提诺乌斯,同过去无数个深夜时分一样发出干哑的呻吟。 夜幕如期而至,塞西尔撇下兰切斯特回到房间。 深色天鹅绒阻隔了阳光,使得搁在柜中的各色瓶罐全无分别。正对床的墙壁被等人高的风景画覆盖,如实记录着这个家族的余晖。塞西尔拣出一只长颈瓶,一口气喝光了瓶子里的液体,他朝向壁画做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大步向前拉住了画中隐藏的把手——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打开卧室门。 他轻轻吻了吻床头那束已经枯萎的花。 —— 斯蒂芬·博尼特大概是博尼特家唯一一名具有牧师潜质的后裔。他的性情和那些从机器业里尝到甜头的探险家亲人南辕北辙,这出了名的怪胎私下总和穷鬼们厮混在一起,还打算仗着姻亲关系和刚建起的人脉给首相先生寄送联名信。信中指控工厂的童工知识匮乏、体能低下,不能负荷高强度工作,严重耽误了生产进度,给这些人工资是在浪费资本家的血汗钱。他们应该受到更好的教育,而不是弯着腰在矿道里和老鼠赛跑;此外还提到了工人的工时问题和福利保障,他声称这一条在近两年内不会有所见效,但却能讨好上面那些先生们的胃口——为了更丰厚的利润。 “更重要的是,”他用加强音突出要点,“大多数人需要的还是面包和一张可以安睡的床。” 西莉斯特无精打采地签下名:“而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坐进议院里,给你投一张赞成票?” “这说不准,但这比暴动要好得多。适时的退让是为了长远的利益,对吧,沙利叶?” 没怎么发言的少年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几个现下离救济院不太远,尽管他们前不久才借资助者的名义走出它的大门,但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天色阴沉,和灯光一并增多的是救济院前面如菜色的市民,全然复制了几个世纪前鞭笞派教徒的形貌,在这类时刻,同情是无比昂贵又无比廉价的货品。沙利叶的心脏一阵紧缩,对这个世界的另一面茫然无措,他就站在这里,影子拉到救济院的边墙,但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没有哪一种香能够反映这里给他的感觉。在世俗的城里,信徒理应奉献诚挚与忠诚,而金钱与生存取代了上帝,古典、庄严、朴素的香味进入墓地,腐朽、堕落的气息横行无忌。沙利叶悲观地想,假如挖开救济院的土地,指不定会发现一堆白骨。没有名字。 一条眼熟的人影从他们身旁掠了过去。 沙利叶闻到了烈酒的气味,眼前忽然一白。他伸手探进外套的夹层,摸到一只针筒。 他竟然对此毫不意外。 “……假期很快结束了,等回到学校,我能说服更多人……” “停一下,博尼特先生,原谅我冒昧打断您展示口才的机会——哦,这样说真恶心。”西莉斯特翻了个白眼,“我们的含羞草又走神了。” “抱歉了斯蒂芬、西莉斯特,我恐怕得先走了。”沙利叶压低帽檐,和等在一边的车夫交代了两句。他的语气异乎寻常,令人毛骨悚然,“我得去找个熟人。” 如果说有什么比斯蒂芬·博尼特更不守规矩的,大概只有发狂的公牛和几夜没合眼的布罗德·克莱夫警探。 即便对亚度尼斯·弗伦诺抱有偏见,他也不会放过主动送上门的橄榄枝。拜瑟斯提长官近来日渐糟糕的脾气和炎热的天气所赐,他的调查断断续续、磕磕绊绊,跑了好几次才拿到了那一小管香水的鉴定报告(警探先生一旋开盖子就打了个喷嚏)。期间他还挨个查问了弗伦诺家的前几任医生和护理塞西尔·卡赛德伊夫妇的护士,他们的证词经提炼后大致如下:老弗伦诺临死前患过一次感冒,亚度尼斯前不久从公学毕业,照料了他整整一个星期;塞西尔·卡赛德伊少年时生了一场重病,婚后精神状态日趋恶化,开始酗酒;他的妻子妲莉拉同样,也许比他更糟。可想而知,这段婚姻不仅是个交易,还是场灾难。 鉴定报告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亚度尼斯提供的样品里含有某种特殊成分,效果?看看塞西尔和妲莉拉吧。 但它不能解释所有问题。 首先,这玩意儿连帮凶都算不上,至少在老弗伦诺身上没有见效(也有可能他还没有享受到这份待遇)。再次,精神衰弱和猝死差得很远,假使遗体还保存完好,警探坚信自己能够发现一些疑点,然而走得最晚的妲莉拉已经在地下王国住了五个多月。好在这份鉴定证明了布罗德不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或一个潜在的罪犯,等他把它放在瑟斯提的办公桌上,调查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他将会挺直背脊走出那间办公室,泡杯咖啡,欣赏莱特不甘和嫉妒的假笑。 他会是胜利者。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新贵族?见鬼去吧! 警探烦躁地摆弄怀表表链,看着指针走过了约定时间,往一堆关于弗伦诺的负面评价上又加了一项“不守时”。指针接着跑了四分之一圈,灰黄的烟雾笼罩上空,把氧气从肺里挤压出来。布罗德收起表提步走人,在第二个拐弯口被一件物体绊了一下。他往前跳了一大步逃过跌倒的厄运,反射性地朝路障看去。 布罗德·克莱夫僵成了一堵墙。 横在路上的障碍约有六英尺,像一块富有弹性的树干,两边各长出一条枝杈。 两条手臂。 在路灯的照耀下,金属袖口反射出诡异的冷光,另一边的的袖管翻折至上臂前端,沾了一点暗色的斑点。衣服的质感表明了它的昂贵,但似乎不那么合身,宽阔的肩部和隆起的肌rou快把它撑破了。 亚度尼斯·弗伦诺倒在地上,稍微前突的下巴现在虚弱地贴着硬领,森白的下犬齿顶着上唇,既可怜又可恶。 布罗德摸了摸他的脖子,狠狠咒骂了一句。他擦亮火柴凑近上翻的袖管,往上拉了半寸,沿着血迹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孔。 尖锐的警哨和枪声划破了寂静的上空。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收起左轮手枪。 他对着警探的尸体脱下沾有硝烟味的手套,安格斯·兰切斯特递上一副崭新的替换品,没有出声打扰突然变得倦怠的主人。 今夜的空气似乎具有强烈的腐蚀性,侵蚀着这具人形机械内部的每一个零件,使它无力继续运作。他半低着头,倨傲和冷漠消失得无影无踪,轻颤的睫毛下依稀转过微薄的水光。 “安格斯,”他尽量平静地说,“我想一个人去见他。” 管家像之前无数次一样遵从了他的嘱咐。 时至今日,这场轰轰烈烈的生产革新所带来的恶果仍旧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德兰郡的每一处角落。曾经幸免于难的郊区也受到了波及,那一缕烟雾雪球般地胀成长毯,将它和城市一并卷了进去。 在灰黄的天色下,稀稀落落的墓碑也难以维持原本的白色。 法西诺斯在一块新碑前站了很久。 他抚摸着墓碑的刻字,神态却没有任何变化,像是遗失了人类该有的情感,又像是再次确认一个早被认定的事实。 一只晚归的黑鸟窜进树林。 新碑前平放着四件东西:一本皮面本、一只香水瓶、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束枯萎的雅克卡地亚。 (6)Musk 致我亲爱的友人斯蒂芬·博尼特,沙利叶·卡赛德伊敬上。 西莉斯特责备我缺乏必要的勇气,她是对的。我现在坐在壁炉边,像个年已迟暮的老人给你写下这封信,这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之所以把它给你而不是给西莉斯特,是因为这对她并不公平。至于我的哥哥,法西诺斯·卡赛德伊,我并未留给他只字片语。我已经让他承受够多的痛苦了。 说句题外话,我知道你喜欢西莉斯特,她也同样喜欢你。她把我当成弟弟,而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的朋友和没有血缘关系的jiejie。我理解你们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东西,因为我也那样看着一个人,尽管他从来没有真正看着我。我由衷祝你们幸福,假设你们愿意接受来自罪人的祝福。 遇见你们之前,我没有朋友。卡赛德伊庄园非常漂亮,但它让我感到窒息。这里散发着一种无形的毒素,它使亲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无比扭曲,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不像父亲,我甚至无法想象一个正常的家庭该是什么样的。 由于诸种原因(请原谅我的含糊其辞,我有不能诉诸笔端的苦衷),我无法进入公学就读,只能凭借书本和别人的描述来勾画庄园外的世界。幸运的是,我遇上了你和西莉斯特,我的朋友,你绝不知道你们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 你们和我所见过的那些人完全不相同,总是那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有着许多在别人看来奇奇怪怪的创见。有时候你们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叛逆者,但是——好吧,我认为你们是正确的。贵族时代看似已经结束了,但它的框架没有任何变动,要说有什么变化,或许就是金钱取代血统和爵位成为了新的划分尺度。你的提议让我深受震动,西莉斯特说你是为日后从政铺路,但不只是那样,对吗? 我真心期待你描绘的将来,也渴望亲眼见证它,但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在我把空气推进三个人的静脉之后。他们分别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哥哥。杀害亚度尼斯那晚有人看到了我,就在一个小时前,我从兰切斯特那里得知克莱夫警探会在两日后造访。他应该猜到了点儿什么,还缺少一些佐证。我明白时间不多了。 厄里倪厄斯向我张开了双臂。她们在等我。 兰切斯特会帮我处理后续事宜,他向来是一名优秀的管家,无论是就维护家族名誉还是就对丑事守口如瓶而言。 很抱歉告诉你真相,但——我不会恳请你的原谅。你有权知道你曾经的朋友是个卑鄙的魔鬼。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沙利叶·卡赛德伊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他将带着他的罪恶下到地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厌恶我吧!痛恨我吧! 我亲爱的、忠实的友人,我希望你能为一个诚心忏悔的罪人保管好这个秘密,让它随我一起到坟墓里去吧。 除了它,我已一无所有。 —— 今日天气不错。 明澈的夜色为古老的庄园加冕,白日里不详而苍老的绿苔变得宁静厚重。夏季刚刚起头,还不算太炎热,只有塞西尔培植的月季预料到即将到来的酷暑,奄奄一息地垂下颈项。 每逢夏季,亚度尼斯都会回到曾经的故园住上一个月,他的造访让妲莉拉容光焕发。她难得在晚餐时间下了楼,穿着血红长裙喝酒、谈笑,就是面对沙利叶也能称得上和颜悦色。沙利叶对这位舅舅不怎么熟悉,但他衷心为他的来访感到高兴。 “……就到这儿了。”法西诺斯合上书说。 今晚的睡前故事讲到了纳西索斯,还不到整本书的四分之一。沙利叶依依不舍地把黏在封皮上的目光拽回来,和哥哥互道了晚安。他安分地躺了一会儿,等到走廊里彻底安静了才悄悄溜下床。 藏书室在二楼走廊尽头,紧靠着妲莉拉的卧室。在弗伦诺时期,妲莉拉和亚度尼斯添置了大批书籍,换了主人之后就被冷落了。沙利叶不想吵到母亲(他被她的斥责和嫌恶吓怕了),屏息拉开门。门把上没有沾灰,老链条也没发出噪音,他猜测是兰切斯特叔叔吩咐过仆人定期清理的缘故。 这里的藏书统一按照首字母顺序排列,沙利叶要找的书在最里侧的书架上。他费力地把灯举到头顶,全神贯注地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中搜寻书名。有一本书的书脊格外突出,他抽出它翻到有折角的那一页,上面画了一只人的手臂,空白处还留着几行花体字,他辨认出“空气”、“静脉”,不觉沉浸到猜词的乐趣中去了。 直到门口传来撞击声——他忘了插上门闩! 沙利叶慌乱地吹灭灯光,躲进书架间的阴影。 两条人影纠缠着跌入藏书室,喘息中间杂暧昧的衣料摩挲声。那是背德乐章的前奏,低微、幽秘,一旦与黑夜邂逅就本性毕露,变得急切、高亢,狂笑着摔碎不堪一击的表象,并为此洋洋自得。 “你总是不看我……” “不,我总是看着你——一直如此,妲莉拉。” 女人不再抑制唇边的欢语,男人肆意抛弃伪善的礼服,月光照着窗户前的肌肤,洒下一地洁白的雪。 影子离沙利叶越来越近。 旁边的书架在颤动,但那更像是他自己在颤栗;他看到月色下那一段瀑布般的金发和火焰般妩媚靡丽的长裙,但那更像是一幅描摹地狱景致的写实画作。他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疯长的恐惧堵死了他的思绪。 不能被发现! 绝对不能! “我知道你是在报复我的父亲和母亲,报复我……别这样对我——不,还是报复我吧!求你别离开我……求你!如果你走开,我下一刻就会在你的影子里死去的!我是如此爱你……啊,亚度尼斯!” 等沙利叶从惊恐中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 他脚边散着油灯的残骸,前一刻它咽下了最后的哀鸣;一条漆黑的、蛇一般的影子爬上他的足踝,变形为三角边缘的部分不怀好意地伸进宽松的睡袍,他似乎能感到爬行动物体表的阴凉与潮湿。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男人弯下身,那道蛇影陡然滑进了睡衣,“一只落单的羊羔?” 妲莉拉倒卧在角落里,像一个睡美人。他施舍给她嫌恶而嘲讽的一瞥,又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件堪称意外之喜的礼物。这个孩子毕竟是美丽的,哪怕他瘦弱怯懦,婚生子的身份却天然地赋予他一种高贵与庄严,连他的恐惧都分外迷人。如果他的meimei是庸俗艳丽的假花,那这个孩子就是一块未经锻造的剔透原石——勾引人去凿磨它。 他搓着发热的嘴唇,决定剥开这件天赐的礼物。 “不要出声,乖孩子。”他温柔地说,一边粗暴地拆开礼盒,“别吵醒她。我们来交换一个秘密,只属于你和我的,我的羊羔。” 沙利叶死死咬住手臂,抽泣和呜咽漏出了齿和皮rou的缝隙。他一下感到很冷,一下又热得难受,只有痛楚一成不变,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之前萦绕不去的兽吼搅弄着耳膜,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满足,他失去了咬啮的力气,发疯地尖叫起来——但实际上他并不能叫出声音,那只是空气擦刮喉管产生的微不可闻的细响。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等到天亮,法西诺斯就会拿着书给他讲那个未完的故事。 母亲还是那样讨厌他,但这无关紧要——只要这是一场梦,什么都无关紧要。 上帝或许听到了他的祈祷。 沙利叶从黑暗中惊醒,他慢慢转动眼球,像个长期关在禁闭室突然蒙受光明恩赐的囚犯。过了几分钟,他才认清了这是哪儿。 他的房间。 很熟悉。 很陌生——冲鼻的酒气。 他发起抖来。 下一秒,那种无止境的折磨再度上演了。他整个被重物压进松软的床垫,一只苍白、细长的手从他的脑后长出来,颤颤地摸索衣带的位置。就在这个人把他从床上抱起走向穿衣镜的同时,沙利叶榨光了所有力气狠狠咬住了对方的前臂。 然后他看到了镜子揭穿的真相。 在他们的身后,那张他不曾多加观察的风景画被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沐浴阳光的卡赛德伊庄园,一半是昏暗的卧室。 抱着他的人喝了很多酒,睡袍的领口都被浸湿了。男人的下巴呈现出女性化的精致,显得忧郁而沉苦,眼里却翻涌着变态的快慰与仇恨,像在看一个yin荡的女人。 他的父亲。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我…… “他不会再信仰遗弃他的主。” “他会比我更坚强,更直率,也更恶毒。” “他会保护我,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 仇恨不会摧毁人的良知,但被束缚起来的、沉默的、用嫉妒与痛恨饲养多年的仇恨却足以毒烂一颗健全的心脏。只需一个谁都不曾在意的契机,软弱的会肆意欺辱更软弱的,贪婪的将无情掠夺更贪婪的。 亚当的后代永远能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加卑劣。 法西诺斯没有一天喜爱过自己的名字,对它的憎恶在沙利叶出生后无以复加。 六岁的孩子索然地触碰弟弟的脸颊,思考施加多少力度能够戳破这层软得不可思议的皮肤。婴儿对他的恶意无知无觉,软绵绵地握住了他绷直的食指,并排的指节还不够碰到他的指甲盖。大概是兰切斯特叔叔透露了他的去向,他紧张兮兮的父亲塞西尔匆忙地跑进了卧室,他当即把戳弄改成了带有爱怜的抚摸。 小沙利叶甜甜地朝他笑了。 神赐的恩典。 他的弟弟应该多展现笑容,这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什么样的。就长相而言,他们俨然彼此的镜像。这种血脉赋予的相似性是如此奇妙,以致于他在之后的几年里萌生了一种古怪而强烈的期盼。他们一同在畸形的家庭中成长,一个承载着背负诅咒的姓名、善于伪装,一个被天使拥抱后丢进人间、内向敏感;假设两个相异的灵魂,拥有相似的外貌、相同的兴趣、同等的天赋,那将是多么神奇的……错误。 作为怪物,他嫉妒着他的弟弟;作为人类,他依赖沙利叶存活。他享受也渴求着沙利叶无条件的信任和亲近,即便有时这份亲近称得上黏人。 这成为了法西诺斯年少时期唯一的正面感情的源头。他开始有意识地教沙利叶辨识香料,用柔和但不容置疑的口吻督促他学习各项繁琐的课程;他不允许他和不安全的陌生人来往,禁止他换上骑装在马场里展现魅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撕下沙利叶的影子。 他的镜像只能是他的。 他的欲念、感情、思想、灵魂以及保存灵魂的容器……只能是他的。 “克莱夫警探到了,先生。”安格斯·兰切斯特说。 法西诺斯·卡赛德伊读完皮面本的末页。 他擦亮左轮手枪的表面,装上子弹,把它和皮面本一起锁进抽屉。 —— 当夜的天气差强人意,夏季的尾巴终于不再流连忘返,初秋的凉意紧随其后,和残余的热度融合成令人发闷的潮气。 厅事里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装饰,花瓶里插着几支当季盛开的暖色鲜花,中和了冷色调的摆设,看起来十分宜人。沙利叶穿着深黑的三件套坐在扶手椅上,身形消瘦,犹如一只靴子里的幼猫。他朝法西诺斯挤出困倦的微笑,仰头喝完半杯马丁尼。 “晚上好,法诺。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沙利叶宛如梦呓地说完,张手放开焐热的香水瓶。它不很起眼,用朴素来形容都是过分的恭维,不具美感的瓶体呈现粘稠而丑陋的棕黑,像过期的糖浆。他拔出塞子,瓶口朝下地握在手中一步步朝他走来。 香水随着他的脚步在波斯地毯上连成弯曲断续的线条,无形无色,以他为中心辐射开来,犹如一只在薄雾中寻觅丢失的半边翅膀的精灵。 精灵停在法西诺斯的身边,试图找到他想要的珍宝。或许是惧怕一无所获,他闭上眼,踮脚贴上法西诺斯的嘴唇,长久地轻靠着——根本不能算一个吻。 浓郁的香将他们包围在未经开拓的世界。 这个世界最先生出气味。 最初的香气是青涩的酸,裹挟着清爽洁净的水汽,是成熟的露莓果rou在唇齿间炸开,用丰实的rou感与酸甜的汁水构成的盛宴序章。 紫红果浆染红了互相依偎的唇片。 他羞涩而勇敢地张开双唇,让它们在舌尖吟唱。 这受诅的甘露开始焚烧,火舌侵吞体表之后钻进皮肤,疼痛催生出无望的焦渴。 沙利叶跪在地毯上承受渐渐狂乱的亲吻,手里的瓶子在他拥紧法西诺斯的同时掉落,层层叠合的酸浓得发苦,苦到极致爆发出绚烂的甜美。 那是一种要人命的甜香: 几百朵栀子花碾碎了坠进湖泊;象征神圣的乳香与没药洒进了腐烂的血与rou,纯洁包藏肮脏,典雅遮掩放荡;积存足足一个世纪的贪婪与病象,齐齐倾轧rou体与精神,毁灭信仰,铺开情色与罪恶的艳香——糜烂如污血吞没天堂,酷烈如美狄亚的疯狂。 羊羔被抛下阿索斯山,山顶的修道院荆棘般刺透了它体内的欲望。 没有什么能比法西诺斯的注视更能激起他歌唱的诉求。他的身体的全部,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都在渴求着死亡前的欢唱。 他便轻唱,用沾染亲人仇人血液的双手缠绕着他的亲人、仇人和永远不能与之结合的恋人;他便高唱,用坚贞而赤忱的唇吻和回归初生的、不知遮蔽、赤裸无瑕的rou体;他便欢唱,用他的绝望。 “看着我……法西诺斯。” 燃烧的荆棘刺穿了他的胸腔。 “看着我……” 指尖蝴蝶般吮吻地毯中的花朵,从松弛到收拢,再从蜷曲到纠紧。皮rou的阻隔在夜深时消失殆尽,细胞壁被灼烫的组织液撑破,迫不及待涌入另一个躯体,片刻之后,固体将在这个世界灭绝,血、rou、骨骼以及那些非实在事物的全都成了浑浊的、流动的物质,rou身撞击产生的高温会在不久后将它们汽化——他知道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个世界终将死去,与生同日。 尾调是冷的,没有生命,没有希望。 “看着……我……” 寒冷的荆棘刺穿了他的胸腔。 法西诺斯的神情也是冷的,沙利叶知道那是镜面的温度。他最后笑了下,眼里闪烁的光彻底熄灭,只余下两片弧面优美的、海蓝色玻璃。 夜莺死在没有月亮的晚上。 它不再追逐月光。 松树滴下眼泪为它送葬。 它不再歌唱。 —— “全能的天主圣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圣子耶稣拯救了我们……” ——我无法被圣子耶稣拯救。 他将皮面本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求你垂顾……接纳他于永光之中。” ——我终不会被永光所接纳。 他漫步到湖水边,遮住透进眼球的光。 ——我的一切属于我之挚爱。 他俯身亲吻水中的倒影。 ——即便我是他钟情的镜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