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故人
坐在书桌前无休止敲电脑的时候,许裕园渴望喻雪良从天而降把他救走,用一场浪漫约会让他忘掉这些该死的模型和数据。当他们沿着海边散步到午夜,被咸腥的海风吹乱头发,许裕园又心焦难耐,连闭眼接吻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当天未完成的工作。 暑假很快过去大半。薛明离开C市,回母亲家里之前,喻雪良按计划带她去旅行。一年一度的亲子活动,象征着他已经尽力履行父亲的责任。 湖边野餐是薛明提议的。天气热过头了,榆树柔美的树影在他们头顶摇曳,两个男人躺在树荫里共享同一支香烟。薛明跟几个新认识的孩子在草地上打网球,每次输球以后,她就跑过来跟他们说话。 薛明会抱怨河里什么都钓不到,会详细地讲起她看过的一部电影,在许裕园走神的时候,用力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杯可乐,让他继续听自己说话。有时候,他们父女毫无先兆地大发雷霆,互相吐出刻薄的话语,许裕园完全搞不明白状况,被迫成为他们冷战时的传话者。 他们的父女关系一再恶化,薛明已经不愿意同他们去酒店大堂吃饭。可是喻雪良说:“多亏有你,这已经是我们最愉快的一次旅行。” 许裕园感染了这对父女的心直口快:“愉快在什么地方?我根本没发觉。”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两人在湖中游泳。许裕园游到岸边,懒洋洋地摊开四肢,躺在草坪上发呆。周围地势低缓,湖平岸阔,天空高得仿佛远离人世。大地炙热而深厚,涌动的天光穿过云层落到人间。许裕园用狗尾草搔喻雪良的胳膊,可是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还挺皮糙rou厚,许裕园想。突然间,他蛮横无理地把两条腿伸到喻雪良的膝盖上。 喻雪良丢开书,双手握住许裕园的腿弯,把他并拢的双膝向两边掰开,用手指去摸他膝盖内侧那圈粉红的牙印——晨间在酒店浴室留下的。 喻雪良回想起清晨,浴室里填满了山林的鸟叫,也回想omega坐在他臂弯里的重量。omega微微挺起的肩胛骨,弯曲着向下延伸、消失在裹住紧窄臀部的浴巾里的凹陷脊椎,还有大腿上干涸的精斑,以及他的一举一动,都能拨动自己身体内部那根隐秘的弦。 许裕园有一种奇特的孩子气,他很容易不自在,一紧张就迫不及待地点一根香烟;有时候他会完全放空,变成一具迟钝且郁郁寡欢的空壳。在情事上,他十分顺从,从不提反对意见…… 除了这次地为床天为被,光天化日之下的交合。身上唯一的泳裤已经被人褪下,挂在其中一只脚腕上,许裕园难堪地挣动身体:“别在这里……有人过来怎么办……” 许裕园的面色娇嫩,太阳一晒肌肤就红润透薄,睫毛、鼻尖和嘴唇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他躺在喻雪良怀中,alpha的手掌上下抚摸着他象牙般光润、滑溜的背脊,一边凑上来吻他炙热的嘴唇。 许裕园仰着脸,脆弱的喉结露在空气中,手臂横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天光,也遮住自己的情态。高潮的时候不仅下身涌出蜜液,脸上也布满泪痕,睫毛湿漉漉地纠缠在在一起,他又一次抽噎着请求:“够了没有?去车上……” 这块地是私人的,不可能有旁人。喻雪良还是遂他的愿,捡起皮夹克披到许裕园身上,将他抱进汽车里。 喻雪良换了一辆高头大马的车出远门,很适合车震。他把许裕园放在车子后排,捏着他的下巴想:原来这么容易哭,不知道做完会不会发脾气。 许裕园的皮肤在草地蹭得又红又痒,还被晒出一身薄汗,被人按在皮坐垫上来回摩擦,难受到极点,他想尽快结束,可是喻雪良兴致盎然,做到一半抽出来,双手握着许裕园的腰翻转过去,让他用跪姿趴下。 许裕园跪在后排座位上挨cao,一边暗骂:这只顾自己爽的老东西跟我前任有什么区别?我纯粹是换了一个大爷伺候吧。也许区别就在,前任搞我的时候喊宝贝,现任搞我的时候,还要喊许老师戏弄我。 喻雪良射出来的时候,发狠去咬许裕园后颈,用新鲜的牙印覆盖他后领上的十字疤痕——象征着这个omega曾经属于某一个alpha,后来又重获自由。这一瞬间,他突然对这个omega的过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迫切地想知道他曾经被谁爱抚,坐在谁的大腿上哭泣,躺在谁的身边安睡。 “特地留下做纪念?”喻雪良捏住他的后颈问。去疤手术实在太简单,极少omega愿意在后颈留疤。 许裕园转头和他接吻,两人头颈交缠、耳鬓厮磨,“忙得错过了手术预约,后面懒得去了。” * 面对梅荀,知道自己和他的理想相差十万八千里,再努力也徒劳,不可能得到嘉许,许裕园很早就自暴自弃,自由发挥起来。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粗笨邋遢,伤心就垂泪三千尺——能哭到梅荀头皮发麻,也算一种胜利。 喻雪良主动追求自己,不爱发表评价,似乎对自己的每个部分都满意。越是这样,许裕园越害怕使他失望。 时隔多年,许裕园又开始精心打扫房子。手指像按着琴键似的,按过一尘不染的窗台、铮亮反光的燃气灶、红色格纹的餐桌布。把窗帘、地毯和沙发布的颜色匹配起来,用食材和新鲜水果填满冰箱,在餐桌的花瓶里插入楼下卖的当季特价鲜花。 他打开衣柜,丢掉很多旧物,开始批量购入新衣服——无需追赶潮流,只要体贴合身、富有质感。银行卡的数字哗哗往下掉,借着这股冲动消费的劲儿,他下单一个都彭打火机,讨厌当面送礼,直接填写了喻雪良家里的地址。收手之前,他又买了一对黑色丝绒拖鞋。 他甚至开始考虑戒烟——或者说,为戒烟做出第一百零一次尝试。同时考虑改掉其他不良生活习惯。 快递送上门后,许裕园拆开包装,闻见微微刺鼻的味道,丝绒在空气里散发着微光。 天哪,从深色丝绒拖鞋上露出洁白的光脚背,还能更矫揉造作一点吗?那一瞬间,许裕园觉得极难堪,脑子里浮现出上世纪黑白电影的画面:年华已逝的华衣美人倚在窗边抽烟,哀怨地祈盼情郎的到来。 许裕园脑子里杂乱纷呈,天人交战:一个三十岁的大学老师不宜举止轻挑……我应该含蓄矜持……不,我要尽力取悦他……以免他厌倦我……我不想再过一个人的生活……或许,趁彼此没有牵连太深,现在断绝联系还来得及……没准这个人比前任更糟糕…… 之前有几次,许裕园很想打破这套老派的约会流程。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家都渴望纾解rou欲,何必包装成文明人? 到最后,那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不过几天时间,许裕园的记忆就已经模糊失真了。总之,旅途中的某一个下午,在酒店房间里,他深深被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吸引,失去神智地倒在他的膝头。两人就像捉人游戏里的最终赢家一样猛烈地捉住对方,一发不可收拾。 发乎情止乎礼的交往如在昨日,等到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数个酒店房间、野外、汽车上、他家里、我家里,都做过爱。 他从第一次就抱着人家的脖子发浪,喊他不要戴套——许裕园捧着丝绒拖鞋,回忆起这个细节,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过失杀人犯。直到受害者停止呼吸,自己沾上满手鲜血,他才后知后觉、惊慌失措:看我干了什么好事! 许裕园抛开鞋子,给喻雪良发消息:“朋友的爸爸得了肝癌,我要过去探望,接下来一个礼拜都不在。”然后背着行李连夜逃出了C市。 许裕园先下飞机,在机场等了大半天,才跟顾少贻会和,一起坐上了回县城的大巴。 顾少贻数年没回国,近乡情怯,一路上兴奋又紧张,抓着许裕园的手说:“刚好带你回去转移一下注意力,让我爸妈注意点儿,别在老师面前丢人。” 顾少贻是大家庭的幼子,上头一堆哥哥jiejie,父母从小不在意他,给口饭吃完事了,计划把他养到成年就嫁出去。到头来唯有小儿子成器。这些年父母没少狮子大开口,跟顾少贻要钱,又希望他回国工作,结婚成家。 钱可以商量,人不可能回来,顾少贻如是说。“我回去这一趟,肯定面对无数道德绑架,三十岁结不上婚,也是可以杀头的罪名了。” 听了一路家长里短,什么赌博欠债出车祸,许裕园心想生在这种噩梦之家,倒不如我从小没爹没娘。可是顾少贻很乐观,脸上也看不出忧愁。 两人去医院看望顾少贻的爸爸,肝癌早期,手术切除的结果很乐观,过两天就能出院。病人出院当晚,顾少贻拉着许裕园逃离家庭逼婚大会,说出门给他买礼物。许裕园问什么礼物? “你不是快生日了?给你买生日礼物。”县城商业区规划太乱,很难找停车位,顾少贻骑着电动车,载着许裕园在车水马龙里风驰电掣,挨个指过商业街的店铺,告诉许裕园这里十年前的模样。 物转星移、人生如梦,记忆里的破落小县城也要变成繁华都市了,顾少贻感慨万千。刚回国看什么都新鲜,路边聚了一群人,顾少贻也停车围观,结果是一堆女生排着队和一块立牌合影。 两人看清了立牌的脸,十分倒胃口,火速骑车离开。顾少贻笑道:“你前男友都红成什么样了?我记得他以前好大一个糊逼。” 许裕园坐在后面,抱着顾少贻的腰说,“可能我克夫,我一走,他就红了。“ 顾少贻问:“他现在没有sao扰你了吧?” 许裕园叹了一口长气:“他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连续sao扰,有时候半年看不到人。可能进剧组了吧,我也没关心,我手机连微博都没装。” 顾少贻啧了一声,“我听你这口气,还挺想看到他?” 许裕园锤了他一拳,高声说:“他就是个间歇性发作的跟踪狂,搬几次家都躲不掉,要不是念旧情,我早就报警把他抓进去了。” 两人都笑起来。顾少贻还记得,刚分手那会,梅荀常飞过来死缠烂打,他刚压下去的恋爱绯闻又死灰复燃,传得沸沸扬扬,传他如何千里追妻。后来因为出入境太频繁,被海关多次警告,差点吊销护照,梅荀才消停下来。 “在一起的时候,他比总统还忙,叫他过来看我一次,好像要他的命。分手以后天天蹲在我家门口,真的太绝了。”许裕园声音有点哑,闷声说别提这个人,提了心情不好。 顾少贻于是提他的现任:“初中生都挺叛逆的,他女儿会不会阻挠你们?” “不会啊。”许裕园正是为了逃避现任,才十万火急跑过来找顾少贻。对现任,他是当局者迷,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喻老师是个很糟糕的爹,也是一个有魅力的爹。” “知道了,就是你想亲自喊他爸爸。” 许裕园说那不行,他才比我大六岁。 “你这小脸,喊谁爸爸都会被原谅的,你乐意喊我爸爸都行。” “我要踹你一脚了……” “别啊,发生交通事故算谁的?” * 许裕园在生日当天才赶回C市。他坐进车里的一瞬间,喻雪良仿佛跌进春天的花海,“你的朋友真是花香袭人。”众所周知,缺少alpha的时候,男omega会和同类互相抚慰。喻雪良不相信他们两个人的清白。 许裕园无法撒谎,他坦白相告:唯一有过一次,而且完全是意外。 我倒是非常好奇,是什么意外?你们同居过吗? “你不要这么讨厌。”许裕园说。和梅荀分手后,毫不意外的,药瘾又复发了。那一年他有三次中断学业住进医院里,几乎耗尽钱财,才彻底戒断药物。出院以后,病情波动的时期,都是顾少贻在身边陪他。他们当然同居过,有过极亲密的接触,可是没有逾越界限。 这些往事根本不知从何说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许裕园只好沉默。 两人之间的沉默无限扩大,从机场一直延续到餐厅里,直到服务员用银色的刀叉为他们切开生日蛋糕。 许裕园率先举起酒杯,“我的过去很丰富,但是过去已经过去。” 喻雪良大方地接受他的示好:“我不在乎。我一定胜过你的每一任。” 许裕园扭开头笑了一下,脸颊有点烫。他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能从这条街上找到我的前男友。” 时间还早,这家法国餐厅的入座率不高,喻雪良扫过大堂里的零星客人,一无所获,最后眼神落到窗外。窗外华灯初上,一派热闹祥和。许裕园指引他:“九点钟方向,从打开了三分之一的窗户看出去,东升广场旁边那面墙,代言x珠宝的男明星。” 喻雪良看了一眼,“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啊。”许裕园举着叉子,把一块奶油蛋糕塞进嘴里,“我为他做过很多傻事,你听了会大吃一惊。” 喻雪良把他送到楼下。许裕园下车后,绕到驾驶座边上。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从车窗里伸出来,扣住omega的脑袋。接吻完毕,许裕园又端着他的脸亲了一下,让他晚上应酬的时候少喝酒。 “搬过去我那边住?”喻雪良已经放下手刹,准备把车开走,很随意地问。 为了迎接新恋情,前阵子许裕园大费周章,把自己整个家重新布置了一遍,竟然叫我搬走?许裕园果断拒绝:“你那边太远了,我上班麻烦。” “开车就不远,我有车给你开。” “会塞车吧。”许裕园一步步往后退,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跟他挥手道别。等喻雪良的车子消失在街角,许裕园感觉自己颧骨绷紧,脸上的肌rou都僵了。 楼下开了一家连锁便利店,许裕园一早办了会员,进去买烟的时候被送了一个纸杯蛋糕。 店员把燃着蜡烛的小蛋糕递给他,“生日快乐,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许裕园点头道谢,接过蛋糕和零钱,推开玻璃门出去。烛火在晚风中摇曳不定,许裕园沿着街道一路往前走——不想许愿,蜡烛也懒得吹。 他把烟叼进嘴里,凑到蜡烛上点燃了。街上灯火璀璨,迷了人眼,快到家时,一个男人逆着光,从正前方朝自己走来。这个身影极其熟悉,似是故人来,许裕园愣了一愣,刹那间心中风起云涌。 “许裕园,三十岁生日快乐。”梅荀摘下墨镜和口罩,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想得到一个友情的拥抱。 我有男朋友了。幻想过无数次说出这句话的场景,从未想过是这样平静的语气,这样平静的心情。 “真的吗?”梅荀轻声问,也并未失态。许裕园不愿意给他一个拥抱,他只好和许裕园并排着往前走。看来是真的,他闻见许裕园身上有另一个alpha的气息。“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每天都祈祷你们分手。” “我们在热恋中,发展顺利的话我会考虑跟他同居。”没人搭腔,许裕园自顾自说下去,目前来说,谈结婚还早,但也不是不可能。 从便利店到家门口只有二百五十米。许裕园刷了磁卡,推开大堂的玻璃门走进去,想把梅荀挡在外面。 梅荀敏捷地抓住他的手臂,撑开玻璃门挤进来。他几乎把许裕园抵在墙上,低头看他被人吻过的红润嘴唇,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对你好不好?” “很好……”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还敢找别人?”梅荀抓住许裕园的胳膊质问——想到这双胳膊会缠在别人身上,恨不得把这双胳膊捏碎。但他也相信,在他们长达八年的深厚感情中,任何插足者都不足为惧。“你想找别人玩玩也可以,虽然我觉得毫无意义。我劝你迷途知返,赶紧跟我回家。” 每一次,许裕园都试图心平气和,但最后他发现,对梅荀这种人,只有一边扇他巴掌,一边提着他的耳朵大吼,才能进行比较有效的沟通:“你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你比较喜欢我报警,还是去网上挂你?” 梅荀脸上八风不动,一脸宠辱不惊,口气越发坚定:“我会一直等你,直到你回来我身边。” “你等吧,我会天天跟他zuoai,快活到死!”争吵过程中,许裕园已经坐电梯上楼,用钥匙打开了门。 “没用的,你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也一定在想我。”梅荀没打算闯进去,他只是按住门把手,和许裕园隔着将要合上的门板说话。“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还爱我。” “神经病!”许裕园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把门摔上。嘭的一声,整套房子都颤动了一下,许裕园身上的所有神经也激烈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