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敲门
医生说他身体状况不好,不建议他在腺体上动手术,一次让他等两个月,另一次让他等三个月。等到圣诞节前一个礼拜,许裕园终于预约到了标记摘除手术。 即使让最高明的医生cao刀,在摘除标记的过程中,也无法避免损伤腺体。因此omega被重复标记的次数是有限的。最多四五次,对腺体脆弱的人来说,两三次就要命了。 许裕园做完手术,从麻醉里醒来,医生告诉他要住院观察24小时。陪他看病的师姐第二天有课,当晚就回家了,许裕园独自在诊所待到第二天下午。 懒得等公交,许裕园把医生开的药塞进羊绒大衣的内口袋里,双手揣着兜走路回家。 M城濒临大西洋,天气变化迅猛,隔三差五就有大风大雪,一整个冬天都是银装素裹。从诊所走回家的过程中,天渐渐黑了,街上只有公交车和铲雪车驶过,车灯照亮了街上的残雪。 一个穿着浅色长风衣的男人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许裕园的脚步没有为他停留。可是这个男人紧追不舍,许裕园只好先开口:我以为我们至少有三年是美好的,后来才发现连那三年也是骗局。 你出国好多年,我半夜醒来第一反应还是找你。摸到身边没人就会想,园园是不是滚到地上去了?我要起身把他抱起来。梅荀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也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直到八十岁,我半夜醒来也要找你。 “你在娱乐圈追名逐利有什么意义?只要你开口,他什么都给你。你这辈子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逃离他,就像逆水行舟,到最后你终将回到他那里。” 梅荀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已经跟他绝交了。他把我当傻子,在我挣扎痛苦的时候袖手旁观。我不能忍他,连朋友都不想做。” 许裕园把烟叼在嘴里,手挡着风点燃了。他抽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让他镇定,甚至让冬夜的寒意也退散一些。他说话的时候也不看梅荀,只是望着道路前方,望着被街灯照亮的深厚积雪。 “得到爱是要付出代价的,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许裕园叼着烟说话,声音很含混,“可是不试过怎么会死心?我不想你一辈子过完了,等到合眼那一天,才发觉后悔。” 一辈子那么短,弹指红颜老;一辈子又那么长,长到白月光变米饭粒,朱砂痣成蚊子血。只有得不到永远在sao动。快去试一试,爱到想爱的人是什么感受吧。也许你会和我一样大失所望。 梅荀哀求他:“不要再提无关的人。” “你没听见他说爱你?他爱你,意思就是他爱你。他确实爱你,只是无法对你忠诚。”许裕园的语气尖刻起来:“你不开口要钱,他会主动给你。你跟他谈爱,他也回应你。你要他的身体,他难道会拒绝?” 梅荀指着天,以母亲的名义发誓,他无法和兄弟上床。 许裕园用夹着烟的手戳了戳他的胸膛,一字一顿地说:“你只是不敢亵渎。只要有过一次,你的欲望就会被他点燃。” 许裕园已经走到公寓楼下,梅荀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上楼:“来找你之前,我烧掉了我所有的笔记和习作。你说我每写一个字就背叛你一次,从今以后我一个字都不写。” “真好笑,你在搞什么焚稿断痴情?”许裕园挣脱梅荀的手掌,用力推了他一把,“别在我这里苦苦挣扎了,去找那个会回应你的人吧。” 街上很滑,梅荀差点被他推倒在地上。扶墙站稳后,梅荀又从背后去抱许裕园:“我知道错了,让我用下半生来补偿你好不好?再给我一次机会,以后我再让你掉一滴眼泪,皱一下眉头,你立刻甩掉我。” 怀里的人冰冷似铁,梅荀在他身上闻见了酒精和碘伏的味道。而且,他一点都感觉不到他们之间的连结了。他的内心翻起惊涛骇浪,把许裕园推开半步,掀开他的后衣领。 果然,omega的后颈上贴了一块巴掌大的医用纱布。 梅荀盯着许裕园比平时更苍白的脸看了一会,眼泪直直流下来,他颤抖着说:“我这辈子不再写一个字,到死也不见他。我会用自己的双手挣钱,把他给我的每一件东西都还回去,然后多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你。你还要我做什么?” 许裕园对着梅荀轻轻摇头,神色几乎悲悯:“我用离开来威胁,你才给我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 “公开恋情也可以,只要你想,我立刻发微博。” 梅荀要从兜里拿手机,许裕园抓住梅荀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感受不到我的决心吗?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回头。” 后颈的伤口不能挤压,手术后一周不能仰卧。许裕园把枕头垫在下巴下面,趴在床上发微博:以后不上线了。再见,祝你以后都好。@梅荀 从前,许裕园会在微博上记录生活,变成追星号以后,逐渐有梅荀的粉丝关注他,他怕泄露出蛛丝马迹,发言也少了,首页多是转发微博。 追了这么多年的星,逐渐攒了两三百个粉丝。弃号脱粉的微博下面,好几个人留言问怎么了,许裕园只回复了一条:太累了,打算好好生活?? 于是陌生的网友纷纷祝他以后快乐,有空回来看看。 再也不会回来,许裕园想。他退出微博,打开相簿一看,铺天盖地都是站在他楼下那个人。几万张照片,按日期和场合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排在几十个相册里。 很多粉丝观察力入微,能拨开千层滤镜,从营业的间隙里捕捉到偶像的真实模样,又文采斐然,把偶像夸得天花乱坠。凡是夸进了许裕园的心坎里,他就会截图保留下来。他甚至专门建了一个相册,用来存放粉丝的发言。 根本下不去手,一条微博都舍不得删,一张照片都舍不得删。许裕园找出弃用两年的旧手机,把电话卡插进旧手机里,将这部存满了梅荀的手机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许裕园知道梅荀站在楼下等自己,等自己回心转意,等自己打开门放他进来,给他一个拥抱。可是许裕园宁愿躺在黑暗里流一夜的眼泪,也不愿意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窗外下起了细雪。好像熬过一个世纪,天终于亮起来。许裕园把厚重的窗帘向两边拉开,日光一瞬间照亮了他的整个卧室。 从三楼的窗户往下看,许裕园看见梅荀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通红。梅荀抖了抖僵硬的四肢,拍了拍头发和衣服上的雪花,拉着迷你行李箱走了。 梅荀沿着街道往前走,可能是身体冻坏了,他走得很慢、很僵硬。好像一辈子那么久,终于,他要转身绕过街角,消失在一幢砖红色洋楼背后。 那一瞬间许裕园感觉自己的整个胸口都被抽空了,留下终其一生都无法填补的空白。他把上半身探出窗口,想用尽全力呐喊。可是当他张开口,喉咙却彻底失声——真是可悲又可笑,因为自己从未喊过他的名字,在这个时刻也喊不出口。 这个男人是他贫瘠如荒漠的感情世界里的唯一一朵红玫瑰,是他整个生活的核心。离开他,把他从心中连根拔起,就像亲手把自己身上的全部骨头敲碎——等到它们重新长好,连呼吸和走路都要重新学习。 后颈还在火辣辣地疼,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躁动,许裕园趴在床单上,一边抽烟,一边用烟头烫自己的手臂:要忍住,我不能再打药了,一次都不能。到时候真出事了,麻烦到的就是好朋友和mama。我不能这样堕落下去。 每一个失眠夜,许裕园还是会重装微博——第二天清醒过来就会卸载——搜索梅荀的大名和黑称,在他的超话游荡,看他的一颦一笑,是否胖了瘦了,有什么新鲜绯闻和黑料。假如梅荀没有新动向,许裕园就会复习他的旧作。 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爱你。就算被骂免费婊子,在分手以后,摘掉标记后,我用按摩棒干自己的时候,还在幻想你。许裕园被按摩棒干到高潮,眼泪都逼出来,脑子里还在想:我永远不原谅你。 有一次许裕园睡晚了,抓着三明治和咖啡打开家门,准备飙车去学校,梅荀却突然闯进来。想对你说一件事,你已经把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我只好转两次机,坐三十多个小时飞机过来跟你说。 好吧,听起来你有重要的事。那我今天只好迟到了。 宝贝,你从高中毕业那个夏天,有一个下午,你穿着黑色t恤,浅得接近白的牛仔长裤,在海滩的躺椅上睡着了。你睡着的样子太可爱,连呼吸都是雪糕的甜味,我忍不住去舔你的脸和嘴唇。醒来后你告诉我,你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海里爬出了一只惨绿流脓的可怕怪兽,伸出湿滑的巨大舌头把你卷走了。你知道吗?其实那只丑陋黏糊的可怕海怪就是我。如果我今天可以舔一下你的嘴巴…… 你在说什么鬼话?从我家滚出去!许裕园差点把热咖啡泼到他的脸上。 分手一年后,因为出入境太频繁,梅荀的签证被注销了。也就消停下来两个月,梅荀又弄到一个新的手机号,每天给许裕园发信息,来来去去无非在说:我牵挂你,日夜难眠。 那时候,许裕园第三次离开成瘾治疗所,搬进了顾少贻家里。他躺在顾少贻那个寒酸小房间的铁架床上,咕噜噜吸着酸奶,第一次给梅荀回信息:最近,我找到一种罕见的抑制剂,是产自日本的新药,对我没有任何副作用。目前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 “什么药?发给我看看。它不会成瘾吧?” “放心,医院的药都是安全的。我以前是自甘堕落,现在的我已经振作起来了。”许裕园刚发出去,就收到一条新短信。是银行发过来的汇款提醒。 许裕园打电话过去,怒吼道:“不要再给我打钱了!你想害我换几次手机?换几次银行卡?” 许裕园一激动,不小心把酸奶泼洒在床单上。他余怒未消,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掉得到处都是:“算我求你好不好?到底怎样才能甩掉你?为什么你这个人,连分手以后也要让我痛苦?” 从来没有想过,分手要一次又一次地分,分一百次都分不干净。就像刮骨疗伤,每一次都痛彻心扉。 许裕园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出现,我会快乐很多?只要你不冒出来打扰我,我就能顺利戒药。” 梅荀在电话里那一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了,结结巴巴道:“什么意思……园园……你还没有戒掉……” 时隔一年多,梅荀才重新申请到签证。他要求见许裕园最后一面,许裕园拒绝。 再次见面是春风拂面的时节。天晴,梅荀撑着一把透明雨伞站在路边,只为挡住随风飘荡的飞絮。 梅荀瘦了很多,穿着双排扣的黑色竖条纹西服,西服上的细金纹路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他高而骨架宽大、身材比例完美,再瘦也不会丑,但显然不太健康。 会收获粉丝无数赞美的脚踝、腰、手腕,在许裕园眼里,这样骨感已经透着病态。就像一个为了走秀绝食的男模,就像可以把他从腰部折断,塞进超大号行李箱里拉走,许裕园想。 梅荀气质也沉静了很多。明星工作团队把他当成最珍贵的宝物,长期的超负荷工作下,这张脸还是保养得非常漂亮,漂亮得熠熠生辉,可是眼神很空,语气也很淡,一开口就是妥协:“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特别来烦你。我想我们确实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 许裕园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他捉住,气得张牙舞爪:“你听不懂人话,就去重读小学,我给你交学费。” “我知道你已经不要我了。假如有一天你累了,或者没有地方去的时候,你还可以回来我身边。我会一直等你回家,为你守贞。”梅荀看着许裕园的表情,就像在极力克制住去亲吻他,“你不回来的话,我也会把你名字的纹身带进坟墓里。我的遗愿是跟你合葬,这样我们下辈子就不会走散了。” 许裕园指着他的脸质问:“你的精神是正常的吗?你身边这么多人,假如你有病,他们会带你去看病的吧?”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街角。车窗贴了防窥膜,许裕园望不见里面。梅荀抓起许裕园的手指,放到唇边珍重地吻了吻:“我还很忙,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真想踹他一脚,许裕园在犹豫,是否要实施这个动作的时候,梅荀张开手臂,很用力地抱住他,喃喃说道:“宝贝,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助理下车接过他的伞,为他打开车门,梅荀消失在车子里,车子消失在街道尽头。同年,梅荀因为出演了一部大导演的古风正剧而爆红,从此片约不断,身价水涨船高。 从那以后,梅荀一般只在特殊日子里出现,比如生日和纪念日。当然,梅荀心血来潮也会搞突击,让许裕园防不胜防。 有一次,许裕园在讲课的时候,写完板书一抬头,竟看见一个用围巾、帽子和墨镜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许裕园掐人中才让自己复活过来。勉强把课讲完了,等到下课铃声响起,这个男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裕园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去学校保卫处查了监控,查明此人入侵自己生活的轨迹,才松了一口气。 “同学们,这是一个含独立源、线性电阻和受控源的二端电路……”许裕园在黑板上画电路图的时候,粉笔徒然断裂,滚到地上,如同凶兆。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全黑的,影子一样的人坐在靠后门的位置。 许裕园头痛欲裂,几乎晕倒在讲台上。再睁开眼,这道黑影已经消失。许裕园冲出教室,果然看见一辆黑色的保姆车停在台阶下。许裕园拉着车门把手,猛烈地敲击车门:“你出来!给我滚出来!谁准你这样sao扰我!” 敲门声越来越大,淹没一切,就像有什么东西直接敲在自己的脑壳上。许裕园猛然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 确实有人敲门。许裕园捂住耳朵,整个人缩在床头喘大气,过了几分钟才鼓起勇气起身,隔着猫眼去看门外的人。 许裕园一打开门就兴师问罪:“为什么半夜敲我的门?” “怎么就半夜?十点三刻。”喻雪良脱下外套挂在墙上,手腕递到许裕园眼前,给他看表。 睡出了一身汗,许裕园躲开他的手,不准他摸头。许裕园四肢脱力地瘫坐在沙发上,把一旁的小熊搂进怀里,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我给你一把钥匙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