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遇萧信然(初见)
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 七日之后,封止在泣冥山脚下回望时,眼中所见不止传说中的魔域鬼窟,还有天际染了薄薄轻雾的温暖曦光。 “封公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当真不再等等他?” 落红岭看着剑客挺拔如松的背影。 “告个别也好。” “不了。” 离别总是伤情,本是萍水相逢,何必多此一举,徒增牵挂。 封止摘下腰间挂了多时的羊脂玉佩,对着落红岭躬身行了一礼。 “落先生再造之恩,封止没齿难忘。今后先生若遇灾祸,以白玉为信,我必飞马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至于莫公子……” 剑客再度回首,看着高山绿树,花影缭乱。 “莫公子……他予我太多,此生不知如何报答。请先生帮我传话给他,以后但凡他用得上我,只要是不违背道义之事,封止愿做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一经出窍,绝无虚发。” 剑客说着,对着光明殿的方向抱拳行了一礼,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没什么特别的话,如此便走了。 落红岭对着逐渐远去的白色小点看了一会儿,转身看见一道漆黑如墨染的影子立在不远的地方。魔教教主背靠一颗杨树,无声无息,不知何时来的。 落红岭被他惊出一身冷汗。 “忙完了?” “忙完了。” “他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靠着树的影子声音低沉,莫真目光疲倦地看着自己,不寒暄,不挽留,不笑。 依然是那一身黑色烫金纹的衣服,依然长发如瀑,半披半束。依然戴着面具,顶着暴殄天物、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清晨,朝霞,晨露,美景如诗,山水如画。 不知名的鸟儿自窝里醒来,雀跃着鸣叫着。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恰有山风经过,把落红岭薄纱做的衣服吹得飘了起来,冷出一身鸡皮疙瘩。 空气中蔓延过浓重而腥甜的血气,混着晨雾和露水的味道,混着草的甘冽、花的清香。 落红岭霎时变了脸色。 他戴着那副永远透不出脸色的面具,受了伤也不讲,虚弱用内力掩藏。如此,观不得气色,听不出声息,问不出症状。 望闻问切!望闻问切! 绕是自己医术超群、冠绝天下,伤者讳疾忌医,自己又如何知晓? 莫真维持着那个好整以暇的姿势,看好友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冲来。他的腕子被三个指头死死扣住了,本是用来把脉的姿势,可手的主人指节发白,杀人般用力。 那指头在抖。 莫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脑中有雾,此时此景他是见过的。 那指头在魔教教主手腕上抖了好一会儿。过了很久,落红岭抬起头直视着他。友人绝美的双眸中冒出了火,莫真在他的眼睛里读出了震惊不解、怒不可遏。 “你疯了!” “你以为我落红岭是天神降世、济世活佛?!我救你一次未必能救第二次,我当初给你丹药是以防万一,不是让你自杀的!你可知道你再多吃一粒,你的经脉就断了!” 被骂着的人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落红岭平生第二次觉得自己的医术学得如此失败,他紧闭双眼,努力调整着呼吸。 “早知如此,那药我就不该给你。” 魔教教主勉力支起身体。 “那可不成,你若不给我,昨天就成了我的忌日了。”此情此景,他仍笑着。 落红岭的呼吸被这一句话阻住,浑身如浸冰水般寒凉。 魔教教主在剧痛中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他手指一牵,从怀中掏出了个沾了血的小物件,是个通体碧绿的陶瓷瓶子,那绿如水般澄透翠碧,顶上嵌着宝珠白石。颜色、材质、款式皆上乘。 无论是瓶子还是瓶子的主人都让人太印象深刻,落红岭一眼就认出来。 “是……毒娘子!?” 莫真用干净的那块袖子细细将瓶子上的血擦净了。 “上次与她见面还是十年前,你竟还记得。” 落红岭想说论医术自己此生从不曾败,只此一次,当然记得。可是魔教教主没给他插言的机会。 “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你落红岭医不好的毒了。” 言外之意是,世上再也没有毒娘子这个人了。 “你是为了杀她才吃了我给你的丹药,那毒确是她的手笔,可……” 魔教教主笑着将那碧绿瓶子放到落红岭手上,补上了他后面的话。“可真正害我者另有其人。” “二哥,我猜你不会想知道,我是如何让她在临死前开口,告诉我那人是谁的。” 落红岭看见莫真那张寡淡的脸上露出多年前纵马时轻快的笑容。 “何必苦着脸,你该祝贺我,那些亡魂缠着我叫我日夜不安了多少年。如今,我很快就要大仇得报了。” 神医阻着的那口气终于呼出来,却不是舒畅的,是瘪了、萎了、xiele。他忽然想起他们三个分道扬镳的多年以前,那个没有月亮的漆黑血夜,刀口钝了,鲜血浸湿了地面。 上天若有好生之德,就该怜悯当年那个重伤未愈、鲜衣怒马的少年。 落红岭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出半句劝阻的话。 “你要怎么做?” 魔教教主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落了树叶的影子,颜色更深更黑了,望不到底似的。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入了魔道就狠得下心,父亲母亲和阿茹死的那么凄惨,我若放过了那人和他的亲属,他们几人九泉之下也难得安眠。” 晨雾渐散,日头从东方往头顶上赶,山风轻柔,林间静谧。 落红岭听见这话便知他要杀人,所谓医者仁心,他心里却难得舒坦。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亲眼见着好友受伤中毒,家破人亡,活生生被那场剧变催成了另一个陌生的模样。莫真受了那么多苦,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然做不得像方清云一样,秉承着自身所理解的正义,站在高处大声批驳、道德审判。 “好!你只管去做。若有需要,切莫忘了我。” 落红岭从怀里掏出治内伤的丹药给莫真服下。魔教教主眼中的笑有些郑重了,嘴上依然调侃着。“你帮我杀人,不怕嫂夫人知道了不让你上床吗?” 神医一边解开莫真的衣服瞧他是否被毒娘子的暗器伤到,一边笑弯了眼睛。 “嘿,男人的事女人家家的掺和什么。那什么……我们嘴严点儿,不让她知道不就行了。” 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妻管严。魔教教主看着他,蓦然怀念起多年前的日子了。 在家有严父慈母,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小妹,在外有一见钟情的姑娘,歃血结拜的兄弟…… 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这个一心与妻子隐于闹市的闲散大夫,那么懒惰不爱管闲事儿的人,多年之后仍愿为了自己的一封信,穿着连布料都俭省的衣裳,不远万里来到泣冥山。 “二哥,一直以来,谢谢你。” 莫真靠在树上由着落红岭检查自己的身体,这么说了一句。 二哥,这个称呼过于久远了。落红岭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涩,喉结翻了好几遍,才说:“小真,这是我应该的。” 莫真赤裸的上身尽是蜿蜒曲折的狰狞疤痕,落红岭用柔软的指肚检查着皮肤中是否有细小的暗器,笑着吹嘘。 “我落红岭虽然不会武功,也不该被你小瞧了。毒娘子被你杀了,你将“素怀”给了我。从今往后,我落红岭就不光是天下第一神医,也是天下第一毒了。” 封止一个人走了三四日。 自那次粗暴的插入算起,他已十日不曾欢爱了。 下山前的七日落红岭为他做了药浴放了血,封止在这七日里没有一天不是剧痛难忍,度日如年。 一个月的时间并不长,既然那个法子已经开始,没见有什么强烈的负面效果,按理说就该继续下去。 可他还是离开了泣冥山,非但落红岭不明白,连他自己也不理解。 该做的都做了,该受的都受了,九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而已,何必丧家之犬般急迫。 难怪落红岭为他药浴时看见他身上有关性事的痕迹,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捉摸。 十日了。 上次毒发的间隔是三日半。药被芍药提前熬好了装在酒壶里,他每日都喝。药浴和放血的药性应当十分有效,可是落红岭从来没给人试过,能撑多久,谁也不好说。 下山后的每一日封止都惴惴不安。 从一座小城前往另一座小城,到了歇脚的地方,他总要向店小二打听附近是不是有南风馆,有的话心里会略微舒坦些,没有就非常茫然。 走在路上更加惶恐,无人时会想,万一毒发了要怎么办。身边有人了又会怕,若是人家不愿意,自己服了春药难耐时,做了与采花贼一样的龌蹉事情又该如何。 他因此走得非常慢。封止想,他该去那些赚取不义之财的富户家拿些钱来,到南风馆买个小倌儿时刻备着。 开始他觉得这想法着实荒唐。走到第二个城与第三个城交界的地方时,已经非常急迫。 他觉得自己头上时时刻刻悬着一把剑,斩下来兴许并不疼,可那等待中逐渐累计的恐惧像是一张又一张沾了水的纸,糊住了他的眼耳口鼻。 越开越难受,越来越难以呼吸。 实在太难挨了。 第三个城是个小镇子,简易的娼馆都没有。那里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百姓和乐。 小二问他可有不舒服,剑客摇头说只是风大吹着了。 不安和焦躁像是一条蛇,在他心上窸窸窣窣地爬着。 何时那剑才会斩下,刀是钝的还是快的?可否留他一个全尸呢? 究竟是谁会进入他,那人生得什么样子,心里愿意吗? 那份恐惧一直面目狰狞地盘桓在他的心头。 第十日封止偶然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恐惧由此变了。 那人风度翩翩,相貌俊逸。一路与他同行同食,客栈实在没有多余房间时,亦同寝。 起先封止骑着马,公子坐着轿子。顶多是同一条道上走的缘分,那曾想被一群山匪牵了线。 山匪拦路时仅有的家丁跑了,只剩公子被几个提着刀剑五大三粗的汉子围在轿子里。他身量修长并不孱弱,不跑也不逃,目光沉凝且静。 “哟!这细皮嫩rou的小白脸,帮里有人就好这一口,咱可别伤了,回去孝敬二当家的去。” 山匪们yin秽地笑着。公子身上没有一丝内力波动的痕迹,山匪笑他不笑。他拿着手中的折扇,随手丢到了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登时便不动了,绘着翠竹的纸扇掉在土地上。 山匪们以为自家兄弟被这挠痒痒似的反抗弄愣了,捡起扇子哈哈乐了几声,看着公子的眼神更如饿狼瞧见兔子般肆无忌惮的放浪。 公子看也不看他们,掀开轿帘冲封止道。 “喂!英雄骑马久了身子僵硬,也该杀几个人松松筋骨。大侠再这么干看着,就不只是看热闹,还要劳驾您帮萧某收尸了。” “兄台还需我帮?” 隔空掷物点人xue道,这般力道准头,再怎么也怕这几个唬人的酒囊饭袋。 “他们拿着刀,你提着剑,只我一人手无缚鸡之力,自然要劳驾英雄受累相帮。”公子周身气度却非凡,饶是生死关头,也不见半点谦卑惶恐之态。 封止看不准他,也确是没在那人身上感到一丝内力。 兴许真的学过武,但没练过内功,是个花架子呢。 封止想着,策马横在轿子与山匪中间,磐石剑抽刀出鞘,快如闪电。 “好剑!”身后的人中气十足地在轿子里喝彩。五个山匪死了三个,另外两人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跪地求饶。 “是杀是放?”封止侧头轻问。 公子笑着。“斩草除根是杀,养虎为患是放。” 于是又是两颗人头落地,剑客的白衣被血染脏。 回首再瞧轿中坐着的人,一派泰然,面带浅笑。 封止莫名觉得自己被耍了,刚要说话却又顿住。 止住他话头的是方才只顾着说话、不曾好好端详过的一张脸。 眉如墨画,鬓如刀裁。骨相很凌厉,五官却柔美。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这人身上交织成了曲折的线,精致却不女气,粗糙却又卓然。俊美似神仙。 “怎么,英雄杀人,我脸上也溅了血吗?”公子看破不说破,倚着轿沿道。 “大侠你瞧,我的马惊了,家丁也跑了。离下一个能歇脚的地方还有很远,大侠古道热肠,萧某舔着脸请求你,稍我一程,送佛送到西吧。” 封止从怔忡里回过神来,方才想说什么早已忘了个干净。 自己毒发不知何时,带着这么个看不出底细的陌生人着实不妥。然而此处不是官道,其余山匪随时会来,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很远,没了马,这人若没有轻功单凭徒步,饶是片刻不歇半夜也走不到。 “你方才说你姓萧?”终是不能为了一点疑惑狠下心。 公子弃了轿子,借着封止染了血的手翻身上马,坐在剑客怀里笑着回了身。 “嗯,草肃之萧,表字信然。英雄不必拘礼,路途漫长,我们说话解闷,你只管唤我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