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花园里的谈话
18 花园里的谈话 八月初九,晋封的公文正式下发。 应常在因为身体未痊愈,被特许坐在床上接旨。 昙妃随传旨的宫人一同到来,赏了那宫人一些碎银,打发人离开,对床上欣喜不已的人说道:“恭喜,从今以后就是映嫔了。” 映嫔笑得合不拢嘴,扶着夕岚下地,俯身拜下去,昙妃见了连忙将他托起:“怎么忽然行大礼?” 映嫔道:“这是应当的,我听老祖宗说此次越级晋位全凭哥哥给皇上写信美言。” 昙妃随和一笑:“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这是替太皇太后消灾解难,理应受到褒奖。” 映嫔坐回床上:“听说皇上已经痊愈了,可否让我们去探望?” “还没有完全好,他现在身体还虚着,需要精心调养才能恢复以往。”昙妃如此说,但眼前却又浮现出龙床颤动摇摆的画面,嘴角不禁一勾,冷笑出来。 映嫔见他神色古怪,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莞尔:“没什么,你赶快休养好身体,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映嫔又道:“我还听说了晴贵人的事。” 昙妃可惜道:“多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我听小道消息说……他是被人杀死的……” 昙妃把手放到映嫔腿上,柔声道:“你自己也说了是小道消息,这种言论当不得真。所谓谣言止于智者,你可别胡乱听信散播,你看那冷氏就是因为信了不该信的,说了不该说的,才落了个凄惨下场。” 映嫔是从雪常在处得知冷氏的结局,当时他不以为然,觉得是活该如此,可现在听了昙妃的话,突然心生忐忑,总觉得那话里还套着话。“我也是好奇……”他说道。 昙妃拍拍他:“你安心养身体,我先走了。” 映嫔默默坐了一会儿,才问夕岚:“在你看来,昙妃是什么样的人?” 夕岚想起自己平日所见和各路传言,答道:“是个很复杂的人。” “怎么说?” “有人说他温和柔顺,也有人说他冷酷无情,还有人说他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所以,奴才才说他是个很复杂的人。” “我也觉得,根本看不透他。” “主子还是小心为好。” “我明白,以后在他面前低调些。”映嫔说完又兴奋起来,“我是这批人中晋升最快的,还真得感谢那次事故呢。早知如此,我就该摔得再狠些,说不定直接能晋到妃位。” 夕岚失笑:“那得受多大罪啊,再说晋得太快也不好,很容易成靶子的。就拿那晔贵妃来说吧,他可是见谁晋得快就咬谁,咱们可得小心点。” “怕什么,老祖宗可不待见他了。” “可皇上待见啊。” 映嫔却道:“皇上也大不过老祖宗去。” 夕岚吓道:“快别说了,这可是大不敬。”心底暗骂映嫔蠢货,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却没长多少脑子,那太皇太后已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还能给他撑腰到几时。 下午时分,昱嫔和墨常在登门拜访。 昱嫔对映嫔道:“我们是来道贺的。” “说起来我也要祝贺你晋一级。” 昱嫔道:“我这是按部就班,可比不得你荣耀。” 墨常在道:“这下你父亲可得高兴死了吧。” “他才不会,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映嫔做了手势请他们用茶点,然后心不在焉地揉着腿,“什么时候真的得宠了,什么时候再说吧。皇上至今都……”他说着眼神暗淡下去。 昱嫔安慰道:“皇上是天子,周围美人环伺,你别着急,总有机会。” 映嫔眼帘闪动,忽道:“你侍寝时感觉是什么样的?皇上做那事时温柔吗?” 昱嫔一愣,没料到映嫔会如此问,再一看身边的墨常在,显然也很好奇,正直勾勾看着他。他觉得脸上发烧,说:“哎呀,这种事怎么说的出口…” “这有什么,反正这里也没别人,要是有什么禁忌你快告诉我,免得触怒龙颜。” 墨常在忍着笑也催促:“快说呀,就你有经验。” “你们……”昱嫔无法,只能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了一些,越说声越小,最后干脆捂住脸直摇头,无论怎么问也再不肯多说一字。 不过就是这只言片语,却让另两人听得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映嫔才道:“照这么说来皇上还真是什么都敢做。” 墨常在想起赏菊宴,补充了一句:“尺度还大。” 昱嫔羞道:“你们别胡思乱想了,皇上可温柔了,也很体贴。” 映嫔陷入沉思,按照昱嫔的说法,皇上风流浪荡,只要稍加引诱便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他的注意。至于如何引诱,他看着双手,心底偷笑,琴棋书画挨个试试,总能成功的。 他这边思量着,另两人的话题却已经扯到皇贵妃和昙妃身上。 墨常在问:“他们俩人之前是有什么矛盾吗,最近总能听到他们的事。” “以前的矛盾我不清楚,但昙妃一心想把皇贵妃打压下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那皇上不管吗?” “皇上……可能也是有心无力吧。毕竟他们两人身后都有背景,谁也不能轻易降罪。” 映嫔接口:“可见家世背景有多重要,若那冷氏也有人在朝中为官,就算有错也不会遭那么大罪。” 谈到冷氏,墨常在唏嘘一番,又道:“那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昱嫔瞥他一眼:“是真是假于咱们又没关系,管他呢。”随即拉着他向映嫔告辞。 在御花园的林荫小道上,墨常在问:“怎么走得这么急?我茶水还没喝完呢。” 昱嫔答道:“现在跟你们刚来时不一样了,昙妃几次探望映嫔,足见他们关系亲密,你在他面前提起有关昙妃的传言,这不是自己往棺材里钻吗?” 墨常在恍然大悟:“还是你想得周到,我都没往这上面想过。不过,他会把咱们的话透露给昙妃?” “这就不好说了,他是要争后位的,这样的人往往会无所不用其极,咱们不得不防。” “那你就不防我?” “等哪天你开了窍也走上那条路,那咱们也就疏远了。”昱嫔站定,正色道,“不过在我心里,你始终与我更亲近些,你若真想赢过映嫔,我帮你。” 墨常在收起笑容,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其实是不想来的,为此还闹过。可是,家族一天不如一天,必须得有人做出牺牲,我若不来,便是我弟弟来。” 昱嫔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在他印象里,墨氏是不仅是门阀还是财阀,富甲一方。 墨常在道:“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会这么说,事实上在入宫之前,我也一直以为我们墨家真如传言那般豪奢贵气,直到父亲找我深谈一夜,我才明白,这耀眼繁华只是夕阳落幕前最后的晚霞。” “是出现变故了吗?”昱嫔深知并不该打探秘辛,可他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说完后又很快道,“要是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倒也不是秘密,其实很多人都或多或少感觉到了,只是我被保护得太好,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事。”墨常在边走边道,“帝国四大家族由来已久,虽然我们互相通气联姻,关系错综复杂,但墨家始终不为其他三家看好,你可知其中原因?” 昱嫔入宫前接触过一些家族俗务,大体上能猜出来。帝国重农抑商,冯、方、应三家都是拥有良田千亩的巨富,像方氏还同时拥有五条江河的渔业,垄断一方。而墨氏不同,他们有田地却不种庄稼,而是种植桑树养蚕,他们是靠丝绸起家的。事实上帝国四分之一的绸缎都是墨家产的。在一百多年前的战乱中,墨家因为地理位置原因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却借战乱之机雇佣了大批流民在丝厂工作,用极低廉的价格迅速占领市场,在赚到第一笔资金之后又迅速扩张,开了第二家第三家丝厂,直至今日,墨家开设的织造厂在帝国全境内已多达四十余家。 这种行为,在其他人眼中或许值得称赞一句颇具商业头脑,可在另三家眼中,却有些不耻。 尤其是应家,当年他们地处兵家必争之地,散尽钱财周旋无数,最终幸运地存活下来,然而那些佃农可没有这么好运,死的死逃的逃,而墨家最开始雇佣的那批流民有很多都是原本隶属于应家的农户。 后来,世道安稳下来,很多流民开始返乡,然而进了墨家丝厂的人却不想回去,因为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力气活比起来,在丝厂的工作显然轻松许多,挣得钱更是以前的数倍。 虽然墨家最后迫于压力辞退了一些工人,但这些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去种田,而是作为熟工重新找到织造厂做工。更有甚者,自己攒钱开了小作坊,做起买卖来。 类似的事也出现在冯、方两家,佃农的数量每年都在减少,人们都想尽办法进城谋求更好更舒适的生活,以至于出现了十地九荒的现象。 这种局面,一直到几十年前才堪堪遏制住,当时皇帝颁布了一道旨意,命令地方彻查农户数量,凡有地不耕种者一律徒三年,凡雇佣佃农为工者,雇主罚银百两至千两不等。 此旨意一出,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帝国境内的生意人几乎都受到影响,而那些地主乡绅却为此受益,而这里面最高兴的莫过于冯、方、应三家。 至于那道横空出世的圣旨,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来自云梦方皇后的授意。 昱嫔暗自梳理一番,对墨常在道:“你父亲该不会想让你也学当年的样子,让皇上下旨重新扶植商贾?” “他是这么想的,现在人人都被按在田地上动弹不得,人员无法流动,月钱不断地加,可还是招不到工。墨家的织造厂已经关闭了一多半,不光我们墨家,其他很多作坊因为招不到人也都面临关停。” “所以近些年绸缎价格上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仅是绸缎,现在所有物价都在涨,就是因为制作成本提高了。” 昱嫔想了一下:“可粮价却跌了。” “种地的人多了,收粮的人不怕收不到,自然压低价格。可怜那些农户,辛苦一年换来的钱还不够买一个手鞠球的。” “你想打破这种循环?” “现在这种情况下真正得利的只有地主富绅,他们的粮食放在粮仓中,几辈子都吃不完,遇到天灾人祸时一方面用劣等的糙米熬粥施舍,另一方面却联合粮店提高粮价,赚个钵满盆满,名利双收。” 昱嫔有些脸红,冯家就这么干过。 墨常在道:“我知道你也是这些既得利益者中的一份子,但还是要说一句,这是不正常的,是畸形的,长期以往下去会出乱子,人不能祖祖辈辈都捆在一件事情上。总有一天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佃农们会扛起锄头提着镰刀冲进府邸,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压在地上乱刀砍死。” 昱嫔被墨常在肃杀的神情和可怕的话语吓到,仿佛真看到偌大的冯府被乱民侵占后的破败之景。他忙看向别处,临近宫殿的红墙黄瓦打破了脑中幻影,心又安定下来:“既然你有这抱负,就更该好好筹划,争取……” “我当不上,也懒得争,我的目标很简单,只要应氏也当不上就行了。他若为后,必定会严格贯彻现行制度。” “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你自己的想法?” “不错,太皇太后老了,不可能永远给家族谋求利益,所以他急于找个听话的代言人,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把应氏当做最佳人选。” 昱嫔心里想,应氏确实是最合适的,出身上等,长得漂亮嘴又甜,有些小聪明但城府又不深,这样的人最好摆布。 墨常在道:“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我一直拿你当交心的朋友,你可别转脸就把我卖了。” 昱嫔看了一眼,忽然笑道:“你义愤填膺说了这么多,才想起来要我保密啊。其实世上的事若不想让别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告诉。你告诉人家,又让人家守口如瓶,这不是难为别人吗?” 墨常在哑然,脸色红白交加,气得跺脚:“那你告发我妄议朝政好了,大不了我也去冷宫里过活。”说完,甩袖便走。 昱嫔急忙拉住他:“你看你,我说几句玩笑话就当真了。” 墨常在道:“我这人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那些话也是真心的。今日你觉得跟我亲近便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讲出来,明天你又觉得和另一个人感情好,也要说出些想法……一来二去宫里可就全传遍了。” “……” “因此我才说若想别人不知道,干脆一个字都甭泄露,秘密一旦捅出去,控制权可不在你手上了。” 墨常在点头:“你说的对,我以后谁也不告诉了。” 昱嫔挽起他的胳膊,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些,薛嫔邀我去吃他酿的花蜜酒,你也去吧。” “我跟他不熟。” “多去几次不就熟了,他人挺好的,你也该多和别人交流,总一个人过活多没意思。” 他们渐行渐远,离开小径。 这时,从不远处的花廊下慢慢转出暄妃,手中的紫藤花束拂过藤蔓缭绕的树篱,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