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一口气跑到大厅,阮久才松了口气。 “来吧。”他先拿起中衣,“先烘这个。” 赫连诛在炉子上支起两根竹竿,把阮久的衣裳挂在上面。 阮久伸手试了试温度,觉得还行,接下来只要等着衣裳干就行了。 两个人也坐在火炉前烤火。 阮久洗了一上午的衣服,手都有些泡皱了。他吸了吸鼻子,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是有些冷。 赫连诛握住他的手,帮他哈一哈。 阮久看着自己的衣裳在竹竿上微微晃动,心情奇妙。 他怜爱地摸了摸赫连诛的脑袋,他自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这时再看赫连诛,就像看着小孩子一样。当然这也是他自己以为。 赫连诛不解,看向他。 阮久温声哄骗:“喊声‘哥哥’来听听。” 对小孩子嘛,他肯定是十分耐心的。 赫连诛抿嘴:“我不。” “快点。” “不要!” 阮久拽了拽他的衣袖:“快点嘛,你就喊一声,就一声,让我感受一下。” 赫连诛被他磨得没办法,扭过头不看他,声音小得听不见:“哥。” “两个字。” 赫连诛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怨气:“哥哥。” 阮久高兴得要飞上天。 原来被人喊“哥哥”的感觉这么好,早知道他早早地就让赫连诛这样喊他了。 两个人再坐着说了一会儿话,顺便把衣服翻了个面。 吃饱之后的困意袭来,阮久道:“我睡一会儿,等烤好了再叫我。” “好。”赫连诛一边往炉子里添柴,一边应了一声。 他帮阮久把披风上的帽子盖好,又帮他拢了拢衣裳。 阮久抱着腿,靠在他身边,闭着眼睛,呼吸匀长。 过了一会儿,赫连诛伸手搓了搓挂着的衣裳,差不多了,再多烤一会儿就好了。 赫连诛暂时停下往炉子里添柴的动作,守着阮久和火堆,耳边只有阮久的呼吸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说实话,来不过喀卡短短十几日,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变了许多许多。 从前他是为了先王,才数十年如一日地习武念书,绝不喊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鏖兀大权握在手中,将鏖兀发扬光大。 这次喀卡之行,将他先前的信念全部摧毁殆尽,在“报复”之后,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鏖兀也不是那么重要,就算太后和摄政王把持着朝政,好像已经不能算是很严重的事情了。 奇怪,跳出鏖兀这个圈子之后,再看从前那些事情,不论是什么,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赫连诛看着眼前的火堆,拿起铁钳,拨弄了一下柴火。 他眼中映出火焰熊熊,像前几日在喀卡的那场大火。 被摧毁的信念还在重建当中,只是赫连诛暂时还不知道,应该用什么东西去重建。 这世上根本没有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人,更别提一心一意爱他的人了。 赫连诛不知道阮久能不能算是一个,或许可以? 但是他还想不通,他的年纪还太小了。 他和阮久认识也快一年了,从三月的永安城开始,他们两个被和亲绑在一起,波澜起伏、险象迭生的一年,将他们越捆越紧。 这是天意,也在人为。 赫连诛回头看了一眼阮久,阮久已经睡着了,他这几天总是没睡好,眼底总有淡淡的青色。 他看着阮久,外面忽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驿馆的木门就被人推开了。 木门本来就不结实,外面的风又大,只是稍稍推开,寒风就“哐”的一声把门给吹开了。 阮久被惊醒,跳起来,下意识把自己挂在火炉上的衣服收起来。 赫连诛神色不悦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尖嘴长眼的中年男人,戴着毡帽,披着披风,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口。 见赫连诛正看他,他便道:“看什么?你们这儿都没别人了?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小孩子?快过来帮我牵马。” 这个时候出现在喀卡附近的人。 赫连诛扫了他一下,看见他腰上挂着的令牌,便道:“你是太后派来的使臣。” “是啊。”男人没好气道,“知道了还不过来帮我牵马,没点眼力见……” 这时,阮久把烤干的衣裳收起来,抱在怀里,扭头瞧了他一眼。 他朗声喊了一声:“图鲁!” 二楼房里的格图鲁听见他喊,心里还记着他的命令,不敢探头出去,只是在房里应了一声:“怎么了?王后。” 不错,很合阮久的心意,“王后”一词喊得很大声。 阮久继续道:“你出来,帮这位先生牵马。” 格图鲁应了一声,就推门出来了。匆匆跑下楼,瞧见下面的场景,凭他的脑筋,转不过弯来,不知道阮久是在生气显摆,只是上前,走到门前:“来吧,我来牵马。” 那男人愣在原地,哪里还敢让格图鲁牵马,连忙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了。” 阮久瞥了他一眼,腾出一只手来,挽住赫连诛的手,昂首挺胸。 “我最爱的大王,我们走。” 赫连诛没忍住要笑,被阮久看了一眼,连忙收回去了。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 有一点傻,格图鲁也跟着傻笑:“王后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他扭头看向那个男人,粗声粗气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牵马?不要我就回去了。” 格图鲁像一座山似的站在他面前,在他面前笼罩出一片阴影,男人连连摆手:“不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陪着笑,把马牵到外面的马厩里,扭头一看,发现格图鲁还站在门前,于是又倒回去,拿了一捆草料,铡好了,放到马槽里,喂给自己的马吃。 他朝格图鲁笑着点点头:“我都办好了,不用麻烦大人了。” 格图鲁见他这样趋炎附势,也不太喜欢他,哼了一声,就走回去了。 那头儿,阮久一边上楼,一边敲敲沿途的房门:“可以出来了,大家。” 侍从们这才伸着懒腰,走出房门。 阮久让他们待在房里,他们大多待在房里午睡,现在出来了,都说“谢谢王后”。 阮久笑了笑:“也谢谢你们。” 他抱着衣裳和被单回到房里,在乌兰发现之前,把被单铺回去,不留一点破绽。 完美。 对了,他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小猪,以后我们得分开睡了。” 赫连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为什么?!” “因为……”阮久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因为你总是压着我,我被你压得难受。” “那我以后不抱你就行了。” “不行,就要分开睡。” “我不!”赫连诛迅速黏过去,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他试图挽留:“我就要跟你睡,已经是冬天了,你一个人睡会受凉的,上次就是这样,上次你没和我一起睡,才几天,你就……” 阮久无情地向他揭露了事情的真相:“上次是我不想念书,装病的,我又不是傻,冷了不知道盖被子。” 赫连诛的天塌了!赫连诛的心碎了! 赫连诛举起茶壶,看了看,最后只是把它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软啾,我不许!你就得跟我一起睡,你是我的王后!” 阮久捂住他的嘴,望了望四周,驿馆的墙可不太厚。 “你喊小声点,别人都听见了。” 赫连诛拨开他的手:“听见就听见,你是我的王后,我就要跟你一起睡!” 这时乌兰在外面敲了敲门:“大王,王后,怎么了?” 他以为他们吵架了,怕他们打起来,所以过来看看。 阮久连忙道:“没事,就是赫连诛在发疯,我已经按住他了。” 乌兰震惊:“什么?” “反正你不用管……” 阮久话音未落,赫连诛就蹭蹭地上了前。 “乌兰,大王和王后一起睡,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给我回来。”阮久赶忙上前把他拉回来,“乌兰,没事,你回去……” “我要把这一条加进律法里,王后和大王就得睡一张床!” 听他这样说,乌兰也大概明白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阮久要和赫连诛分开睡,赫连诛不肯,难得地像个小孩子似的,生气要闹。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平常那个少年老成的大王。 阮久拉不住“疯狼”,最后干脆把手松开:“你要找乌兰,那我们就问问他好了。”他抬头看着乌兰:“乌兰你说,我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对不对?” 赫连诛迅速接话:“那我也想睡哪里就睡那里,我就要和你一起。” “我不要!”阮久跺脚,“你好讨厌啊!” “我不管。” 眼看着这两个人要把楼给吵翻了,乌兰思忖着道:“这件事情,大王和王后还是等回了溪原,再慢慢商量吧。这个驿馆……它……” 乌兰灵光一闪:“都住满了!” “没错,咱们的人都把驿馆住满了,驿馆已经没有空房了。所以——”乌兰摸摸阮久的脑袋,“现在没办法换房间,王后只能和大王一起睡了。” 赫连诛高兴了,阮久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整个人都闷闷的。 他命令赫连诛:“晚上不许碰我。” “好的,我最爱的王后。” 反正等晚上阮久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冬天的,乌兰抹了把脸上的汗珠。 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鏖兀后妃,稍有不慎就会葬送职业生涯,难啊。 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哄好,哄回房里吃点心,乌兰笑着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一回头,看见一个男人就站在他身后。 他打起精神:“阁下是?” 那男人弯腰行礼:“小的是太后派往喀卡的使臣泰仁,路遇大雪,与随从们走散了,在雪地里走了好久,才到了驿馆。来的时候太过狼狈,对大王和王后失了礼,实在是我有口无心,过来给大王和王后赔罪。” 他说着,就提高了音量,朝房内喊道:“臣泰仁,来……” 乌兰打断他:“你明天再来吧。” 他好不容易才把两个人给哄好,怎么能放别人进去搅乱了? 泰仁弯着腰,笑着点点头:“那小的先行告退。” 他下了楼,在大厅的火堆前坐下,伸出双手烤火。 一面烤火,一面在心里盘算着事情。 他年纪不小了,武学又不好,在朝廷里做一个小小的文书,这回用一个小庄园才换来了一次被大巫举荐的机会。 大巫向太后举荐他之后,太后便派他来喀卡,考察谁堪当下一任的喀卡首领。 他即刻启程,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了大王和王后,还险些得罪了人。 他心有余悸,但又有些不屑。 两个小孩子罢了,也能耐不到哪里去,想来是跑出来玩,被大雪困在这里了。 他可是太后指派的使臣,太后不喜欢大王,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大王也不会被发落到溪原十几年。 太后不喜欢大王,肯定也就不喜欢王后。 就算他真的得罪了大王与王后,那也不要紧,还有太后呢。 他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更加凑近火堆,却不想一时坐不稳,挂在腰上的令牌掉进火里,他顾不得别的,只是伸手去拿。 手被火舌燎了一下,只能捂着手直哀叫。 * 这天夜里,阮久与赫连诛虽然没有分床睡,却是分了被子睡的。 大王一点都不习惯,赫连诛要气死了! 特别是在看见阮久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不留一道缝隙的时候。 他又不是毒蛇猛兽,他只是稍微有一点喜欢黏着阮久而已,真的只是稍微、偶尔、有一点,但是阮久为什么这样避着他? 昨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只是一个晚上,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 赫连诛躺在床上,呼出一口浊气。 人生无望,我好难过。 两行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赫连诛努力适应没有阮久可以抱抱的睡眠时间,自己抱着手,也就这样睡着了。 一直到了深夜里,赫连诛忽然被一阵小小的“猫叫声”吵醒。 “赫连诛?赫连诛?” 赫连诛转头,看见阮久眯着眼睛,正喊他。 “干嘛?”他还有点记仇,所以故意冷了语气。 “我有点难受。”阮久迷迷糊糊的,要把手从被子里伸出去,不料他睡前把被子压得太实,现在竟是连出口都找不到。 他索性靠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赫连诛的额头:“我好像发烧了。” 贴过来的额头烫得要命,赫连诛猛地坐起来,再用手背试了试温度。 确实烫得厉害。 “我去掌灯。”赫连诛迅速下了榻,端来烛台,放在榻前。 阮久烧得厉害,脸都是红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把他鬓角的碎发都打湿了。 其实阮久这几天就觉得不太舒服了。 鏖兀的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冻了,和永安城完全不同。前几天他穿得严严实实的,还能捱过去,今天上午洗了一上午的衣裳,热水都洗成冷水了,他当然受不了。 他就让乌兰给他熬了碗姜汤喝,下午烤火的时候,也觉得好多了。 谁知道晚上睡觉时,又开始反复了。 “等着,我去喊人。”赫连诛语气严肃,“这就是……” 他眨了眨眼睛,给阮久掖了掖被子,忍不住软了语气:“这就是不和我一起睡的坏处。” “要是我抱着你,我早就知道你生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我人都这样了,你还说这些,你就是馋我身子 分床计划a 失败 晚上还有分床计划b!胖胖生绝不让任何一个小可爱喊饿! 第42章 言情话本 赫连诛仅有的一点点怨气, 在看见阮久惨兮兮的模样之后,只足够支撑他说完一句抱怨的话。 说完那句话,他就转身出去喊人了。 很快的, 乌兰和格图鲁也进来了。 阮久烧得厉害,脸色绯红,汗水打湿鬓角,嘴唇发白。 赫连诛喂他喝了半杯温水, 他才稍微好一些。 赫连诛对格图鲁道:“你带几个人, 先去城里看看, 把大夫找过来。若是还能赶路,还是回溪原去, 把阮老爷留的那个大夫带过来。” 那个大夫医术比较高, 应该也比较了解阮久的身体状况。 格图鲁担忧地望了一眼阮久, 应了一声就加快脚步出去了。 随后门外响起格图鲁火急火燎喊人的声音,赫连诛沉下脸, 对乌兰道:“你出去, 让他小声点。” 于是乌兰也出去了,格图鲁的声音也就小了下来。 乌兰端着一盆热水回来的时候, 赫连诛已经钻进阮久的被窝里, 要帮他闷闷汗了。 尽管这是阮久不允许的行为,阮久总说他压得自己难受,但是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等阮久醒了, 还要跟他分开睡,那就再说吧。 乌兰恭敬地将热水放到床边, 又把榻前的帐子放下来。 大王的眼神可不太像是想让他看的样子。 乌兰在床边坐下,将手帕在热水里漂了一遍,拧干递给赫连诛。 赫连诛接过帕子, 给阮久擦了擦脸和手,又把手帕递出去了。 乌兰再洗了一遍帕子,递进去,解释道:“大王把帕子放在王后的额头上。” 赫连诛这才明白。 他没怎么生过病,就算生病,也很快就好了,哪里学过怎么照顾人? 他双臂环着阮久的腰,把脑袋靠在阮久的肩窝里,分明是阮久生病,他却没由来地一阵心慌。 软啾真的好容易受伤,他应该小心再小心一点的。 赫连诛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了,他下次会长记性的,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要碰碰阮久的鬓角,才凑过去,乌兰忽然道:“大王,把帕子拿出来吧,要换了。” * 驿馆里为阮久生病闹得兵荒马乱的,那头儿,格图鲁点了几个人,立即就出门了。 那个下午才来的使臣泰仁也被吵醒了,他点起灯,往外看了一眼,随便喊了一个人。 “这是怎么了?” “王后病了。”那人只来得及解释这一句,便急匆匆地跑走了。 泰仁望了一眼楼上,最后关上门。 这么晚了,他当然不方便过去探望。 但外面这么闹,他也睡不着,只是坐在床上想事情。 太后派他来喀卡做使臣,并不是看中他多么的有才华。使臣嘛,就是跑上跑下、劳心劳力的,太后正是看中他怯懦,趋炎附势,笃定他不敢对自己说谎话,才让他过来的。 泰仁想着,等自己到了喀卡,当然要把喀卡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回禀给太后。 那么自己要去喀卡,必定途经溪原,或许太后也有让自己把溪原的事情回禀给她的意思呢?太后当然是厌恶忌惮大王的。 泰仁“自作多情”地想了许多事情。他打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情禀告给太后。 于是他立即从行李里翻出纸笔,开始写信。 先写了一些恭祝太后凤体圣安的话,要进入正题的时候,泰仁才反应过来,他连王后得的是什么病都还不知道,怎么禀报? 他只能暂时放下纸笔,想着明日先去探一探。 * 没多久,驿馆的大门被打开,格图鲁骑着马,拎着一个赤脚大夫,把他好好地送进驿馆里。 “你进去,有人带你去,我还要去下一家。” 那赤脚大夫分明是才从被窝里被挖起来的,忽然被人提上马掳走,又忽然被丢到这里来,还有些惊魂未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离奇的大梦。 所幸这时,随从温声细语地上前,请他不要介意,诊金会付给他十倍的。 赤脚大夫被引上楼,只见房中点着火炉,一个金发碧眼的随从坐在床边,正低头洗帕子。床上帷帐垂着,看不见人。 随后那随从唤了一声:“大王,大夫到了。” 床前的帐子才被微微掀开一角,从里面递出一只手,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惜字如金:“诊脉。” 那节手腕又不像是鏖兀人的——赤脚大夫的意思是,太白了,鏖兀人都有点黑。 他不敢多想,低头诊脉。 然后没多久就被赫连诛轰出来了。 因为他提议用羊屎球给阮久治病。 赫连诛竟是不知,鏖兀竟然还有这样未开化的地方。还差得远呢。 一连找来几个当地大夫,都是这样,马尿羊毛都有,竟然还有拿出一把锈尽了的小刀,要给阮久放血的。 没办法,只能等着格图鲁把溪原的大夫带过来。 就这样过了一夜,乌兰端着水盆走进走出,不知道换了多少趟的热水。 赫连诛也一夜没睡,搂着阮久给他闷汗,再给他换额头上的手帕。 阮久倒是醒过一回,哑着嗓子喊要喝水,赫连诛给他喂了两杯温水,他就又睡着了。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如果不是阮久生病,他们就应该启程回溪原了。 日头高起的时候,格图鲁才扛着可靠的老大夫回来。 老大夫给阮久诊脉:“是有一点水土不服,鏖兀的冬天这样冷,小公子还在外面奔波,肯定受不了。但也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老夫开两贴药,吃两日就好了。” “那就好。”乌兰起身,“我伺候老先生笔墨,让他们去抓药。” 不意老大夫笑了一下:“这样的穷乡僻壤哪里有药?常用药我让他们在后头带来了,马上就到。” 他没有恶意,不是在嘲讽,只是说了一句实话。 * 老大夫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那位泰仁使臣原本守在门外,要进去探望,被格图鲁挡在外面,此时见大夫出来了,连忙上前询问。 老大夫看了他一眼,只装作听不懂鏖兀话的样子,抬脚离开了。 泰仁只好去问昨天夜里来的那些赤脚医生,最后拼凑出一封信,上书给太后。 也就算他“恪尽职守”。 * 在这里耽搁了一阵子,阮久好许多了,他们才动身回溪原。 破旧的驿馆要什么没有什么,不适合阮久养病。 加快马程,再有一天就到溪原了。 赫连诛把阮久扶上马车,让打不起精神的阮久靠在他身上。 * 尚京城,万安宫。 太后收到使臣上书的时候,阮久早已经回到溪原了。 她围着暖炉,手里拿着那封半真半假的上书,指甲不自觉地在上面划了两下,显然有些心烦,更多的则是担心。 随后周公公将茶盏放在她的手边,轻声提醒了一声:“娘娘。” 太后想了想,最后把上书砸到他怀里:“你也看看。” “哎哟,娘娘,我怎么能……”周公公诚惶诚恐,一边说着,一边后退。 “让你看你就看。”太后微怒道,“是阮久的事情。” “噢,是小公子。”周公公说着就打开了奏章,“小公子走的时候,娘娘不是吩咐我们,往后都不准再提他,也不准再打探他的消息了吗?” 太后稍稍提高音量:“是一个使臣自作主张送过来的。” 周公公了然地笑笑,低头看字,脸上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娘娘,这……” “嗯,病了。”太后拨弄着茶盖,面上不无怨色,“我当初就劝过他,让他不要留在鏖兀,就算留在鏖兀,也别跟着赫连诛走,他倒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颠颠地就追过去了。现在好了,病了吧?溪原那边什么条件?还不是得自己受罪,我看着心里也不好……” 她抬眼,对上周公公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 原本下定决心,不花在阮久身上的心思,重新又回去了。 可是阮久那个傻孩子,确实让人心疼,让人忍不住记挂。 周公公叹了口气,把折子放回去:“小公子还不是在溪原生的病呢,在喀卡附近,那边的条件真是……药也没有……” “他又跑去喀卡做什么?那儿有什么好玩的?” 太后忍不住揉脑袋,吾儿叛逆,伤透吾心,外带头疼得紧。 “娘娘忘记了?先前小公子给您写了信,说想去喀卡查一查赫连诚的东西,娘娘给他传了封旨意,就让他自己过去了。” “我让他自己过去?”太后继续揉太阳xue,“我当时就想着要不要把金令箭给他,就犹豫了一下,应该给他的,要不……” “娘娘啊,那金令箭又不能当大夫使,又不能当药吃,小公子是病了,要金令箭有什么用?” 太后嗔怒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日的话倒是格外多,还教训起我来了。让你看看就得了,你还上头了?” 周公公在她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知道她现在不是真生气,反倒她有些埋怨的,是她自己。 于是他趁机跪在太后脚边,温声道:“娘娘,要不等过了年,开春之后,就让王后和大王都回来吧?好不好?王后小小年纪,在外面吃苦,还没几个月就病了,娘娘狠得下心来,我这个老人家狠不下心来。王后来了,只把老奴的俸禄给王后做花销就是了。” “你这老刁奴惯会得寸进尺。”太后瞪了他一眼,“好好的,我自己有钱,他做什么要花你的钱?” 如此,便是默许要让阮久和赫连诛回来了。 * 这时,阮久已经躺在溪原城的行宫里养病了。 吃了几天的药,阮久已经快好了,只是时不时还发热,赫连诛不许他下床,仿佛要他像熊一样冬眠,到了春天再出门。 阮久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话本,发出哗哗的响声。 看了五百遍了,没意思。 守在床边的十八见他如此,便道:“小公子,要不我把乌兰他们喊进来,陪小公子打牌?” 阮久摇头:“不要。” “那……小公子还有什么想看的话本,小公子报上名字来,小的立马去找。” “不想看了。”阮久把话本往床上一摔。 “那小的去找两本武林秘籍来,《易筋经》?《洗髓经》?” 阮久仍是摇头:“不要,我又不能练。” “那……” “总是看这些打打杀杀的,我也有些烦了。” 十八不解:“话本子除了武侠的,还有什么?” “嗯……”阮久摸着下巴,忽然灵光一闪,“对了,我之前在永安城,听那些小姑娘们说什么《猛将军巧娶丞相女花好月圆传》,还有那个《俏佳人男装出仕状元郎幸承龙恩》,你去找两本这种话本来,我长长见识。” 十八有些迟疑:“小公子,这些……它……” “我老早就想看了,向她们借,她们总是不借给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看这些东西了。”阮久摇摇他的胳膊,“快点快点,我今天就要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在开窍的道路上狂奔 第43章 沉迷话本 小孩子才看打打杀杀的武侠话本, 真正的男人,就应该看缠缠绵绵的言情话本。 阮久早已经过来看武侠话本的年纪了——他自以为。 把十八派出去搜罗新的话本,阮久一个人留在房里抱着枕头, 歪在榻上,百无聊赖。 等十八把话本找回来,还要一段时间呢,这段时间里该干什么? 阮久发了一会儿呆, 伸长手, 把刚才丢开的武侠话本给捡回来, 随便翻翻。 第五百零一遍,侠客被逼跳崖, 获得高人指点。 阮久趴在床上, 翻一页书, 自己也跟着滚一圈,再翻一页书, 自己又跟着蹬着脚转半圈。 滚来滚去, 滚来滚去。 不知道翻了多久,乌兰进来了。 “哎哟, 我的好王后, 病还没好,你就好好的躺着不成么?” 乌兰弯腰把丢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拍了拍, 放在一边:“从床头滚到床尾,你是跟人打了一架吗?被子也不盖, 等会儿着了风寒,又得躺好几天,害得我蹲在床边拧一晚上的手帕。王后就是故意来折腾我的, 小魔星。” 阮久原本已经把话本放在一边,拽过被子,准备盖上了。 但是乌兰这样说他,他就不乐意了。 阮久蹬着脚,从床上跳起来,右手握“剑”,左手拭过“剑锋”。 ——他刚才看的话本里,主角是使剑的。 “看剑!” 他抬手要出剑,然后就被乌兰一巴掌按回去:“躺好。” 阮久张开双臂,倒在柔软的床上,乌兰上前要帮他把被子盖好,见阮久噘着嘴不服气的模样,笑着说了一句:“封印小魔星。” 然后把被子压上去。 阮久试图挣扎,瘪了瘪嘴:“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啊?整天待在床上,我都快闷死了。” “再过几天吧,等停了药,再休息几天。”乌兰试了试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肯定不能出门。” 乌兰再帮他把枕头摆好,把弄乱的床铺整理好,劝道:“王后别想着房间里暖和,那是大王让点了好几个火炉才暖和的。外面还冷得很呢,能冻死人的。” 阮久不自觉拽了拽被子,吸了吸鼻子。 好可怕。 “王后要是觉得无聊,臣妾这里倒是有个好东西,可以给王后解解闷。” 阮久眼睛一亮:“什么?” 乌兰帮他掖好被子,在他身边坐下,拿出一本书:“这个。” “刘老先生说,你病了,可以不去他那里上课,不过书还是要看的,臣妾帮你把书带回来了。” 阮久哽住:“这是好东西吗?” “是呀。”乌兰按住试图逃跑的阮久,“王后要是怕冷,可以不用把手伸出被子,臣妾帮王后翻书。” “……”阮久再次哽住,“我又不是全身瘫痪。” “来吧,刘老先生让臣妾监督王后学习。” “我宁愿去他那里学。” “臣妾知道王后爱学,但是现在还不行哦,现在先这样学吧。” 阮久无话可说。带病学习,感天动地。 * 阮久靠在枕头上,乌兰把书立在他面前,供他学习。 没看两行,那些竖排的鏖兀话像小蜜蜂似的,在他脑袋旁边飞来飞去的。 阮久不自觉就要闭上眼睛,乌兰喊了他一声,他又重新睁开眼睛。 他打了个哈欠,乌兰把书收起来:“看来王后是累了,那先歇一会儿吧,我去看看午饭好了没有。” 阮久松了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没多久,乌兰就回来了。 他通报道:“王后,柳公子来了。” 阮久睁开眼睛,看向门那边。 柳宣在外间脱了披风和外裳,在外面的火炉边烤了好一会儿,把寒气都除去了,才推门进了里间。 “小公子。” “诶。”阮久撑着手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柳宣是个守规矩的人,先前每天早晨都过来向他请安,后来阮久说了好几次不用不用,他才终止了这项活动。 阮久去喀卡查赫连诚的东西的时候,让他留在溪原,收拢流落在鏖兀的梁国士兵,安置他们,记录他们的姓名年岁,好把他们遣送回乡。 这几天柳宣都忙得很,他偶尔过来,也是向阮久汇报事情的进展。 所以阮久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宣找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刚刚收到了大梁那边的回复,等年后,他们会派使臣来交接,把人都接回去的。” “那就好。”阮久笑了一下,“能回家真是太好了。” “嗯。”柳宣点头。 阮久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放心,等再过几年,我就找机会,让你也回去。” “那小公子自己呢?” “我……”阮久晃了一下脑袋,假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柳宣笑笑,又道:“小公子做这件事是出自好心,不过鏖兀这边,可能会对小公子颇有微词。小公子已经是鏖兀的王后了,做的事情还是向着大梁,恐怕鏖兀这边会不高兴。” 阮久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都领教过了。” “诶?” “刚要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鏖兀大王就给我甩脸色。” 他说的是赫连诛。 阮久压低声音,像是告状:“就是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刘长命,他们大王跟我吵架。” 柳宣心中清楚,他现在能这样提起,肯定是已经和好了。从这几天赫连诛对生病的阮久无微不至的态度来看,肯定也和好了。 但他为了附和阮久,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我赢了,他们大王乖乖地来找我认错。”阮久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我能赢过他们大王,肯定也能赢过他们。” 柳宣想了想,又问:“前几日小公子病着,我就没敢多问。现在问问,赫连诚那边,小公子可找到了什么线索?” “找到了许多书信,还没来得及挑出有关的。” “嗯。”柳宣颔首,低声嘱咐,“这件事情在尚未水落石出之前,小公子还是要保密,不要告诉给不相关的旁人。” “我知道。”阮久应道,“我只写信给了我哥和萧明渊。我哥是去年打过仗的,他应该知道这件事情。萧明渊虽然身在皇家,但是我信得过他,他肯定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告诉给他也没什么关系,反倒有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那就好,要是走漏了消息,不单这些士兵,只怕小公子也会有难。”柳宣正色道,“那些信小公子也要收好,不要轻易交付给别人。” “好。”阮久点头,“我自己收着了,赫连诛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柳宣又道:“流落在外的大梁士兵大多居无定所,所以我请示过太后和大王,把溪原城的驿馆拨出来给他们住了。” “好。”阮久想起方才乌兰说鏖兀冬天特别冷,留心说了一句,“让他们注意保暖,鏖兀的冬天可冷了。” “他们都是经历过一年的人了。” “也是。”阮久摸了摸下巴,“那你等会儿去隔壁房间拿两箱布料,给他们裁衣裳。” “不可。”柳宣摇头,“阮老爷留下给小公子的东西,肯定都是最好的,他们要穿这样的衣裳,给鏖兀人看见了,恐怕更加引得他们不满,也连累小公子。小公子若是有心,拿些吃的喝的给他们就行了。” 阮久若有所思:“是我考虑不周全,你看着办吧。” “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外就传来了一声大声的—— “我最爱的王后!” 赫连诛从外面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回来啦!软啾,你有没有想我?” 他推开内间的门,一只手抵在门上,朝阮久笑,这时他才看见,原来房里除了阮久,还有别人。 笑容凝固。 柳宣低着头,恨不能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这不是他应该出现的场景,也不是他应该听见的话。 我不应该在床边,我应该在床底。 阮久忍住笑,试图帮赫连诛解释:“大王去刘老先生那里读书,中午回来吃饭。” 柳宣点点头:“我知道。”然后又摇摇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赫连诛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柳宣,然后跑上前,坐在床上,把冰凉凉的两只手伸进被子里,让阮久帮他暖一暖。 两个人在被子里乱斗。 阮久道:“拿出去,冷……”他“嗷”地嚎了一嗓子:“别乱摸,我的肚子!” 柳宣默默地坐远一点。 “那小公子,我先回去了。” 阮久一边对付赫连诛,一边抽空答应了一声:“好。” “他们都说想要见见小公子,亲自向小公子道谢,我看……还是等小公子好些了,再来吧。” 这时候赫连诛已经脱鞋上床,整个人倒在阮久的被子上,把脸都埋起来了。而阮久致力于把他从被子上掀下去,两方僵持不下,仅剩的时间,只够柳宣说这样一句话。 柳宣紧急逃离,出去的时候撞上乌兰,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咱们后妃不容易,咱们后妃有力量”的眼神,就分开了。 * 赫连诛在刘老先生那里念书,本来是不回来吃午饭的,但是为了阮久,他每天这样来回几趟,倒也不嫌烦。 这时他趴在被子上,脸贴着被面,看向阮久,眨巴眨巴小狗眼睛:“软啾,你有没有想我?” “没有,才一个上午,有什么好想的?”阮久在被子里伸手要推他,“你重死了,起来。” 偏偏赫连诛注意到的重点格外奇怪:“那我要是走一整天,你就会想我了?” “才不会。”阮久“宁死不从”,“你起来,压死人了。” 赫连诛换了个姿势,把他抱住。 赫连诛闹了他好一会儿,乌兰在外面轻轻地敲门,轻轻地通报:“大王,王后,该用午饭了。大王下午还要去刘老先生那里,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好。”赫连诛终于坐起来,把阮久也拉起来。 就在房里吃饭,阮久只是从床上挪到了旁边的小榻上,赫连诛不让他受一点儿凉气—— 明明赫连诛自己就是最重的凉气,阮久这样想。 吃过午饭,赫连诛再陪着阮久闹了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赫连诛趁着阮久不注意,按住他的额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下午要想我。” “我不。”阮久使劲抹了把脸,“你晚上别回来了。” 赫连诛跑下床榻,穿上鞋,高高兴兴地就上学去了。 阮久在房里喊乌兰:“乌兰,我要洗脸!” 赫连诛一边系上披风,一边对乌兰道:“不许让他洗脸。” 乌兰看看左右,决定假装自己是隐形的,谁也不应。 赫连诛穿戴好了,正要出门,就看见了抱着小包袱,好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十八。 赫连诛随口问了一句:“软啾又让你去找话本子了?” 平常他这样问,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今天来问,十八就有些心虚了。 毕竟这回,阮久让他找的是言情话本。 赫连诛本来也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已经绕过他要走了,忽然一时兴起,又停下脚步,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阮久的那些武侠话本,赫连诛也看过两本,他觉得还挺好看的,还和阮久一起讨论过。 十八下意识望了一眼房里,希望阮久能出来救他,可惜阮久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有办法,只能把包裹交给赫连诛,希望他只是随便翻翻,不要仔细去看。 赫连诛打开包裹,里面是三本话本,与他见过的话本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回的话本名字,好像格外的长。 原本都是两三个字,《浩然行》、《青风传》一类的,赫连诛从没见过名字叫做《卿卿我我花好月圆传》的本子。 赫连诛有些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了两页。 十八见他可能要拿去看,也顾不得别的什么了,壮着胆子道:“大王,这几本都是小公子亲口说下午就要看的,小公子看不到要闹的,小的还是马上送进去的好。” 赫连诛听他这么说,也就把书还给他了,皱着眉说了一句:“软啾的口味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些书奇奇怪怪的。” 十八接过书,松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进去了。 * 房里,十八将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几本书交给阮久,抹了把额上的汗。 “小公子,这穷乡僻壤的,就只弄到了这几本,等过几天,我让永安那边再捎两本过来。这几本先凑合着看吧。” 阮久觉得新奇,光是着三本书的封皮,就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这几本就很好,我先看看,要是不好看,以后就不用再找了。” 他把三本书在面前摆开,最后挑了一本看起来最好的,翻开第一页。 才看了第一页,他的眼睛就亮了,之后十八再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这个下午,连乌兰都觉得阮久奇怪了。 他看话本,再也不在床上滚来滚去了,安安静静地撑着头看话本,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认真极了,安分极了,再也不用乌兰帮忙收拾床铺了。 阮久已经自愿掉进“爱情”的陷阱里了。 * 安静了一个下午,赫连诛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阮久趴在床上,撑着头,翘着脚,看着面前的话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眼里还含着两汪眼泪,扑哧笑了一声,鼻涕泡泡都冒出来了。 他不在乎地拿起手帕抹了抹鼻子——十八在他手边放了八条十条手帕,供他擦泪。 赫连诛赶忙上前,关切地问道:“软啾,你怎么了?” 阮久没有看他,他看了一下午的话本,这本已经看了一半了,正是关键情节的时候,他没空。 他换了一只手撑着头,叹了口气:“我没事,你去看你的书吧。” 赫连诛当然不肯,凑过去要看看他在看什么,阮久嫌他烦,抬手要推开他的头。 “你别过来,我现在没空。” 赫连诛再缠了他一会儿,但是这回,就算他把冰凉的手贴在阮久的脖子上,阮久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推开他,连话都没有说一句。 赫连诛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阮久可能是傻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阮久推开了。 “十三岁不能看,你去写你的功课去。” 赫连诛郁闷了,他盯着阮久看了好一会儿,阮久也没有意识到他生气了。 于是赫连诛更生气了,要哄两次才能哄好的那种。 * 这天晚上,阮久飞快地解决完晚饭,就溜回去捧起话本,继续投身“爱□□业”。 留下吃了一半的赫连诛一个人在饭桌前,面对珍馐佳肴。 赫连诛看着他抱着书又哭又笑的模样,自己才有点想哭。 随后格图鲁进来了。 “大王……”他刚要喊“王后”,见阮久这个模样,不知道该不该喊。 赫连诛问:“什么事?” “太后……” 格图鲁才说了这两个字,赫连诛就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出去说。” 他知道太后喜欢阮久,阮久好像也不是很讨厌太后。但阮久是他的王后,他不同意,太后绝不能把阮久从他这里抢走。 断绝一切太后与阮久的联系,是他致力的目标。 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就是想这样做。 他是大王嘛,大王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而且他平时都很纵容阮久的,他只是做了这么一件坏事,一件而已。 到了外间,赫连诛才问:“尚京那边又有什么事情?” 格图鲁道:“太后娘娘听说王后病了,托人从尚京带来了一些药材补品,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既然是来给王后送东西的,王后是不是要出去见见?” 赫连诛不做犹豫,就替阮久回绝了:“不见。” “那怎么说呢?” “就说阮久病得难受,吃完饭,很早就睡着了。” 格图鲁有些为难:“好,那臣去回绝了使臣。”他又一次面露疑色:“那些东西呢?是不是要告诉王后一声,让他知道?” “不用。”赫连诛仍旧没有半点犹豫,而后思忖道,“我听说,最近为了梁国士兵遣散回乡的事情,溪原还有附近的人对阮久有点不满?” “是。”格图鲁点头,“不过大王放心,他们不敢造次的。” “药材和补品送下去,做药膳粥,散给底下的百姓。散粥的时候一定要强调,是王后善良,初来鏖兀就病倒了,觉得鏖兀冬天实在是寒冷,他在病中还记挂着鏖兀百姓,特意吩咐人给他们做的,务必让他们感念王后恩德。” “是。”格图鲁犹豫道,“大王,要是给太后知道了,恐怕……” 赫连诛不答,只道:“就照我说的去办。” “是。”格图鲁领命离开。 赫连诛有点恼火。阮久离开尚京的时候,太后明明都说,不再管他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太后冷漠心肠,对他这个亲生儿子都不怎么关心,怎么偏偏对阮久那么上心? 他已经不需要母亲的关心了,阮久更不需要太后的关心。 赫连诛转身要回房,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准备去见见新来的使臣。 * 那使臣本来就是太后派来看阮久的,见不到阮久,和赫连诛又没有什么话说,很快就起身请辞。 赫连诛回到房间,看见阮久还抱着话本子看,从他离开的时候就没有挪过窝的样子,放下心来。 阮久听见动静,也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回来啦?” 不等他回答,阮久就把脑袋转回去了。 赫连诛勾唇笑了,阮久还在就好。 他在桌案前坐下,开始写今天的功课。 安宁静谧,他和阮久这样就很好。 写完功课,稍作洗漱,阮久沉迷话本,无法自拔,赫连诛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手脚,就把他赶进床里睡觉。 阮久不肯睡,喊着“还有一点”、“还有五页”、“还有三页”,手上翻得很快,眼睛始终不肯挪开。 他还有一点就看到大结局了。 赫连诛只能等他看完。 不多时,阮久看完最后一行,叹了口既欣慰又怅然若失的气,将话本合上。 赫连诛把话本从他手里抽走:“睡觉了。” “嗯。” 看完话本的软啾也软乎乎的,很听话地就钻进被窝里去了。 赫连诛吹了蜡烛,放下帷帐,也爬了上去。 两个人挨在一起,阮久看着帐子,还在出神。 他从前只看大侠行侠仗义,却想不到,武功超群、独来独往的大侠,还能有一个小师妹。 好可爱啊,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偷笑,话本结尾那个印在额头上的吻…… 等一下,印在额头上的吻…… 阮久不合时宜地想起不太好的人。 他扭头看向赫连诛,“无情”地开了口:“以后你不能亲我了。” 赫连诛猛地抬头。 “额头也不行。”阮久正经道,“我也要留给我的‘小师妹’。” 赫连诛的眼睛瞬间被怒火照亮,恨不能提刀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软啾心里的“小师妹”:比主角矮半个头,黏人又可爱,羞涩又大胆 小猪:这是我 第44章 年节将至我哥要过来看我啦…… 深夜时分,雪落无声。 点了三个炭盆的寝殿里,柔软的羊绒毯子上,阮久早已经睡熟,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 大约是做个美梦。 赫连诛心里清楚,阮久肯定是梦见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小师妹”。 他再看一眼阮久,不高兴地瘪了瘪嘴,翻过身,枕手,睁眼睛。 我的王后在我身边,梦着别人。 他这样想着,身后的阮久又咂咂嘴。 赫连诛几乎能想见阮久到底在做什么梦,他总不会亲了别人吧? 赫连诛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猛地坐起来,回头看向阮久,伸手想把他摇醒,要他看自己,狠狠地亲他一口。 但他不敢。 要是吵醒阮久,阮久会生气的。 阮久生气的话,会把自己的头发抓『乱』,然后抱着枕头『乱』捶。 么严重的后果! 赫连诛伸出的双手狠狠地摇一下空气,然后朝酣睡的阮久“汪”一声。 赫连诛又凑过去,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吻。 阮久不让他亲,他偏要亲。 赫连诛一连亲了他好几下,几乎像小狗米饭『舔』阮久的脸一样亲他。 差点把阮久给闹醒。 赫连诛收了手,不敢再动,但是犹觉不足,委屈巴巴地盯着阮久瞧了许久,后给阮久盖好被,自己下床。 他披上衣裳,拿起阮久白天看得痴『迷』的那本话本,到了外间,点起蜡烛,准备研读一下。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引得阮久这么『迷』。 这样想着,他就翻开话本第一页。 认认真真,像是翻开正经书本学习一样。 翌日一早,天『色』蒙亮,乌兰打哈欠,端着热水,推开寝殿的门。 他放轻声音,不想吵醒阮久:“大王,该起……” 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埋头话本的赫连诛抬起头,看向他,语气平静:“原来已经天亮。” 乌兰惊讶道:“大王一晚上没睡?” “嗯。”赫连诛若无其事地把话本合上,把桌上正经的书本拿过来,盖在话本上。 他原以为自己的汉文已经足够好了,但是没想到,看这本话本,他竟然花了一晚上。 刘老先生教他汉文,他念过许多书,便是许生僻字,阮久都不认得的,他认得。可是这一本话本,他却看不懂。 许多字他明明认得,在这里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倾心是什么?欢爱又是什么?他统统不懂。 难怪阮久不让他看呢,原来是他根本就看不懂。 赫连诛把话本推回去,起身回到里间洗漱。 阮久睡得不安分,总是翻来滚去的。躺得横七竖八的,把帐都抓在手里,要扯下来了。 透过被阮久掀一半起来的帷帐,赫连诛只能看见阮久的半边脸,白玉似的下巴,微微勾起的唇角,唇角边的小酒窝。 赫连诛把脱下来的衣裳甩上衣桁,拽了一件新衣裳来套上。 他想,要是能快点长大就好。 说不定等他到了十六岁,就能够明白十六岁的阮久在想什么,在梦什么。 可是他十六岁,阮久就十九岁,十九岁的阮久又在想什么呢?难道要再等他到自己十九岁时才能明白吗? 赫连诛不禁有些埋怨,阮久出生的时候,怎么不等等他呢?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追阮久,可是他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永远都落后阮久三年。 这可真是太糟糕,一想到这个,赫连诛就难过得连心都揪紧。 赫连诛穿好衣裳,洗漱完毕,在院子里打套拳,然后吃早饭,坐上马车出城。 刘老先生会提问他昨天讲过的书卷内容,用他先前教导梁国太的方法指点他。 赫连诛坐在先生面前,腰背挺直,不卑不亢,对答如流。 刘老先生面带笑意,微微颔首:“不错。” 他很难不承认,赫连诛是他带过的有天分的学生,他是天生的君王,是西北荒漠里、从夹缝里生长出来的铁木。 赫连诛仍旧神『色』淡淡,说了一声“先生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