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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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齐钧呆了片刻,然后胡乱地擦拭了一番,被送出了谢府。他出门时天边已经露白,他猛地想起昨夜的一幕幕似乎只有在提到九殿下时,谢大人才会惊起一点不可捉摸的波澜。 如今也是这样。 正如张则所问,冯齐钧也想到了,帝师的坚韧冷静、心胸开阔中,并不包含陛下。谢玟有一具不可碎裂的壳,没有什么攻讦压迫能够伤害到他,只有从内部瓦解,才能逐渐地摧毁。 陛下就是那个唯一可以摧毁他的人。 为此,冯齐钧不免更担心起来,他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张则所言,直到接引的宫人停步,他还出神得差点撞到德春公公的身上,连忙告罪过后,便心怀忐忑地推开了眼前的门。 殿里点着两盏烛台,一只皮毛蓬松的白色长毛猫趴在榻上,一双鸳鸯眼正对着他。冯齐钧抬起头,看到谢玟坐在灯台边披着衣服的侧影,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古怪丑陋的木头鸟。 冯齐钧怔了片刻,跟谢玟的视线触碰了一会儿,那只木头鸟便忽然扑棱棱地飞起,朝着他撞过来。小冯大人手忙脚乱地接住,把这东西抱在怀里,低低地唤了一声:谢大人 嗯?谢玟收回手,好像刚才那事不是他干的,并且在心里默数三秒。 一、二、三 冯齐钧瞬间猛地扑到他怀里,把头埋在他怀中大哭,哭声连玉狮子都惊动了,颇为新奇地看着这个人。而谢玟也早有预料,他拿出准备好的一条帕子,适时地递给对方,听见冯齐钧哽咽地道:先生过得可好?此前究竟是去了何方?真是死而复生,还是陛下待先生怎么样?为何看着又清减了 谢玟无奈道:何时哭完? 大抵还得一刻钟吧冯齐钧边哭得打嗝边回答。 谢玟一边给小冯倒茶,一边看着对方继续哭,等到时间到了,茶温正好,他伸手抬起冯齐钧的脸颊,擦掉对方眼角的泪,道:起来。 冯齐钧依言起身,看见谢玟的衣服上全都是自己的眼泪,颇为羞愧,支吾道:先生,我是一时太、太激动 我知道。连第四个数都没撑过去,可见是分毫没变的了。谢玟看了一眼门外,是那个叫德春的太监值守,除此之外,正是侍卫换班的时候,并无他人。 冯齐钧喝了口茶,将此前朝堂中事删繁就简、说了一通,然后看着谢玟的模样,忽而又道:您确实清减了,不是我胡说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压低声音,近乎自语地道:这宫闱实在待不得,陛下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别人或许不敢猜,但我与张则,都认为陛下要让您留在宫中,就像个、像个 冯齐钧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玟的脸色道:男妃一样。 谢玟看过来一眼,很平静地颔首,然后道:你跟张则交情如何? 尚可。冯齐钧抹了下泪痕,眼眸明亮,我家与他家是世交,帝师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谢玟招了下手,冯齐钧立即附耳过去,他听到对方轻轻地说了一段话,脸色稍变,忍不住道:要是陛下宁愿看着您病死,也不肯放手呢? 要是他不肯,谢玟道,我们就下辈子再见了。 冯齐钧半晌没回过神来,还没等他反应,谢玟便补充道:开玩笑的,人焉有一条命死两次之理?想让他放了我,这戏还得做足一点,人道关心则乱,既然萧九这次说得满口情情爱爱、一片痴心,那就让他乱一乱吧。 冯齐钧道:我自然愿为谢先生做任何事,但光只这些,恐怕不够 我知道。谢玟伸手摸了摸跳过来让他抱着的玉狮子,就算换十个御医来摸脉都是一样的,我是真为他病了一场。 冯齐钧看着谢玟的眉目,忽然觉得一片心中酸涩,此前因为皇帝跟帝师的政见不同、决裂冷战,那期间他对陛下颇有怨言,但之后种种,又让冯齐钧觉得帝师其实并没有看错,陛下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人,只不过不该将谢先生囚在深宫里,说不定离了这紫微宫,一切还能变得更好些。 对了,谢玟与他谈完正事,忽然道,快到公主的生辰了吧? 冯齐钧想起解忧公主萧天湄,连连点头道:是,也就几日了。 谢玟将一个锦盒递给他,道:届时请帮我转交给湄儿。 冯齐钧道:这是为何?公主生辰,谢大人正可以出宫亲自送给公主,陛下不会不同意的 不,谢玟轻声道,那一天不仅我去不了,说不定张太医也会不得安生提前代我谢他。 我明白。冯齐钧拱手道,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切不可行事过于激烈,否则真的伤了身体,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谢玟低声重复了一遍,微笑道,不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时,想起璧就是玉。玟是玉的纹理,又字怀玉果然是怀璧其罪啊。 第28章 心疾 冯齐钧是为数不多的、谢玟提拔过后又能留在朝中之人,其余大多数跟谢玟没有师生之名、却又师生之情的学子文士,几乎已经全部遣返赋闲。而冯齐钧被留下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那股直愣愣的气质非常鲜明,看起来仿佛不会造成任何危害,是一个只会向前不会回头的棋子。 他走后的第二日,简风致又带来一堆玩物和话本,这次他搜罗了全京都最热门的故事和玩具,一本封面平平无奇的《春宵传》放在面前,看样子是新的一卷,随后在宫中陪谢玟聊了一会儿,在宫门关闭前去找沈越霄了,没有留宿。 烛火幽然,玉狮子趴在案边。谢玟将简风致带进来的、嵌满亮晶晶珠宝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探出来一只鸟,琉璃做的鸟嘴啪嗒一下戳到谢玟的指尖。 这是给闺阁女儿们解闷儿逗趣用的,谢玟伸进去按了一下小盒子的底,这层板便松懈下来,二指就能夹出来,在夹层底部,用动物的组织或纤维似的东西包裹着几个很小的圆球。 密牢是谢玟所立,他是最先执掌的人,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死士被抓之后会咬破齿后的毒囊自尽,而这种制作毒囊的方式已被密牢获悉,只不过这里面装的不是毒药。 谢玟收好此物,然后将拆碎了的小玩具尽量恢复,拿起那本书来。沈越霄比小简聪明多了,以谢玟知道的《春宵传》作为暗号,以此来通知他东西已经送到。上面那金樽主人的印还很清晰,翻开第一页,里面还有他书写的笔名,露出笔迹来,生怕谢玟不认识。 还是本亲签。 谢玟将书翻开,本朝的活字印刷发展得很好,上面的字迹清晰顺畅,他耐着性子先是看了两行,在心中赞叹沈越霄的文笔绮丽凄冷,写起小说来果然很美,他虽然在写折子上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个屁来,但写起故事却非常合适。 谢玟刚在心里夸完,慢条斯理地看完一页,心中稍感异样,他目光微凝,翻过下一页继续读下去,虽然没有从头看起,但这一卷格外缠绵悱恻、情绪激烈,谢玟轻而易举地感觉到了熟悉感,他一路看下去,脸色愈发地微妙。 刚刚还在心里谢他,还没感动超过五秒,就看到了小沈大人的著作。 怪不得沈越霄会帮你。一起观看的童童琢磨着道,这得多大的胆子,天子的黄谣也敢造?以后我不说你了,他才是世上一等一的情痴,为cp痴为cp狂,为cp哐哐撞大墙。 不是很黄。谢玟心情复杂地给小沈辩解了一句,写得挺好的 他一边翻一边回答,话音未落,下一页的剧情已经发展到床笫之欢了,一字一句,描写得香艳至极,主角双方一路从床上、到窗前,再到书案行文细腻,隐喻无数。谢玟粗略地瞄了一眼,代入感实在太强,绷着脸把书合上了。 合上干嘛,我还想看呢。童童不满道,要不是我不能把人形放出来,我就自己出来看了,你快给我翻页。 不行。谢玟道,小孩子不能看这个。 行童童扯着嗓子道,我就要看,小沈写得好缠绵,我要看你被疼爱被宠着被弄得喘不过气,我要看HE 谢玟低着头把书压到所有书册的最底下。童童嘀嘀咕咕地道:你耳朵都红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热意从耳根烧上来,但这个动作却太过掩耳盗铃,谢玟很快又放下了手,闭上眼低头慢慢地呼吸,舒缓了一口气,才道:这是他想象的,我跟萧九没这么温情。 要真是书里的这个剧情,我也就不说什么了。童童道,可惜。 不可惜。谢玟道,曾经有过的。 所有的事情冠上曾经这两个字,都免不了变得可悲。童童半晌不语,再开口时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觉得冯齐钧是怎么说动张则的? 我猜是又哭了一场吧。谢玟思索道,小冯就是这个性子,他楞得像块木头,学不会威逼利诱,只能以情相求,张则从来明哲保身,只是让他说几句话而已,未必能牵连得到他,如果连这样的程度都不敢做,他也白在小皇帝面前当这么久的差。 童童了然点头,又问:那今晚 嗯。 明日是萧天湄的生辰。她见不到你,恐怕又要闹起来。 闹得好。谢玟道,养女儿带孩子这么久,我的小棉袄是不是也得发挥作用了? 啧,真想不到你连湄儿都要算在里面。童童虽然这么说,听语气非常愉快,似乎乐见其成,终于有点精神气儿了,让我好一通担心,两军对垒,攻心为上,是不是? 谢玟望着昏暗的天色,没有回答。 使人凋零的晚秋将要过去,窗上凝结出一重重的霜,终于也到了刮北风的时候。 萧玄谦照例过来,他克制不了内心的想念,在处理政事或批复奏章的间隙中,还会被那股浓烈到窒息的思念打断,明明对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就像握不住的流沙一样,他再怎么竭尽全力,也都是徒劳无益的。 只不过这一次,他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往日有崔盛亲自看着人照料这里,侍奉之人无数,灯烛火炉从未断过,纵然有时幽暗些,也不至于透出一股冷僻之感,他面色一沉,瞥了旁侧的崔盛一眼,崔大监立即俯首解释:谢大人说觉得难受,让我们离远些,他不舒服。 萧玄谦皱眉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随即让人加灯,径直步入内殿,看到背对着他窝在榻上的一团身影,才倏地放心一点,悄声靠近过去。 这个时间,按理来说谢玟不该睡着,萧玄谦记挂着他说不舒服,伸手摸了摸对方散落下来的发梢,正想要将太医传进宫中候命,等怀玉醒了再诊治,然而当他撤回手时,却被一节冷彻如冰的手指捉住了。 萧玄谦怔了一下,张开手把对方握在掌心里,温暖宽厚的手掌包裹住修长指节,用体温驱散寒意,他低低地道:手凉成这样,为什么还不让人伺候 萧玄谦。 谢玟唤了一句他的名字,放在过往时他应当欣喜,应当期待着对方多叫几声,但在此刻,萧玄谦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慌张和恐惧,他驯顺地俯首:我在的。 灯火盈盈之下,萧玄谦只能见到对方疲惫的眉眼,他听到谢玟问他:你养过鸟吗? 萧玄谦想要立刻回答,可对着那双眼眸,却忽然如鲠在喉,一言难发。谢玟的声音又闷又冷,似乎压抑着一些隐秘而汹涌的情绪。 没有吗?谢玟问,应该有的吧。 他手腕上的铃铛细微地颤动,那些能够宣泄萧玄谦占有欲的途径像是全被堵住了。萧玄谦一时竟然不愿意跟他对视,因为他已经明白谢玟的意思了 你不是在养我吗?谢玟看着他笑了一下,他坐起身,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如纸,明明仍旧躲在那团被子里,却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支撑他,谢玟讽刺地低语,你的宠爱应该留给后宫,而不是留给我。 萧玄谦脱下外衣,笼罩在对方的肩上,犹带着体温的外袍极大地缓解了空气中的凉意,外面的小太监也被催促着点上了炉火,他握住谢玟的手,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理智: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我整日待在这里,不长眼睛,不长耳朵,外界的议论便已经沸反盈天。谢玟语声淡淡,与深宫承宠相比,我宁愿当个佞臣。 萧玄谦脑海一空,沉沉地问道:是谁这么跟你说的?外面如果谁敢说这话侮辱你,我绞了他的舌头。 谢玟看着他笑了笑,轻柔地道:侮辱我的人,不是你吗? 你觉得我忽冷忽热我也觉得,谢玟抽出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我想要如同以前那样待你,可这狭窄的一方天穹,只能让我越来越厌恶你萧玄谦,你跟你那些兄弟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畜生。 灯火摇动,殿内寂静无声,只有谢玟一字一句的叙述,他分明不带着强烈的情绪,可每个字都那么深切可怕,像是用刀尖挑破了结痂的伤口,露出鲜血淋漓、不曾愈合的种种矛盾。 我想到跟你亲密,就觉得非常恶心真奇怪,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呢? 他的手冷冰冰的,抬起来时碰到了萧玄谦的脸颊,同时感觉到对方急促的、近似挣扎的呼吸声。 谢玟仍旧看着他,他像是波澜不惊地在说这些话:我早就想抛弃你了,从三年前,我就想着,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你是你非要强求,非要勉强,你觉得这样是对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