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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里的罂粟花【第八章】第16节

“天网”竟然是个敬老院一般的存在。

    “行了,孩子,别站着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呵呵!快坐下吧,坐你mama旁边。”那个叫齐翰的老爷爷对我憨笑着说道:“哎呀……我们看见你和你mama,就像是看见自己家孩子似的,咱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整这么紧张——虽然说咱们这里头有一半都没孩子,呵呵……别在那站着了,赶紧坐下吧。赶紧坐下之后,好让小邵的人给咱上菜,小爷们儿别嫌弃咱们这帮老眯磕哧眼的老家伙们,咱们待会儿得整几盅!行吧?”

    我看了看老爷子,又看看夏雪平,只好叹了口气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帮老先生老夫人们的名头和曾经的经历确实让我感慨不已,但要是说就因为他们的个人经历、或者是跟我外公的那么点儿交情,就让我忘了刚才我和夏雪平是怎么被卢彦、李孟强他们几个怎么给带到这个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哪儿的破地方,还要让我跟他们喝酒,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我又看了看夏雪平,而这时夏雪平也正在看着我,跟我四目相对片刻,夏雪平显然跟我接通了心电感应,明白了我此刻的所思所想,对我微微点了点头后,立刻开了口:“我能说两句么?在你们各位面前,秋岩就是个小孩子,他抹不开面子,有些话他碍着礼貌不敢说出口,那么不礼貌的话,就让我这个当mama的来说吧——我……”

    “雪平,你先等会儿。”邵剑英抬手朝着夏雪平一摆,打断了她的话,“老齐大哥说的对,刚才大家一直在等你们娘儿俩,估计这会儿也都饿了——先上菜吧,吃上了,咱们再说别的,行吗?”接着他也不等夏雪平答应,直接对傅伊玫打了两个手势。

    傅伊玫见状,留下舒平昇和另一个男人在屋里待命,她带着其他人走出了门。没一会儿,便推着个餐车,然后招呼一帮人把盘子端上桌,并揭开了盘子上的保温防尘罩——防尘罩揭开之前,我还心说邵大爷这帮人还真整挺好的,在自己的这个基地里,竟然还有会做饭的厨师;一打开防尘罩我一看、又一闻味道我才明白,盘子里盛放的,其实全都是一些家常菜,而且搞不好应该是农家馆子的农村人自己做的东西——什么亓豆炒rou丝、豆芽菜炒韭菜干豆腐、溜rou段、地三鲜、圆白菜炒粉丝、香菇炒rou片,反正炒什么东西,首先里面一般都是带rou的,而传统荤菜又都是宽猪油打底,无论荤素都用蒜末炝锅,素菜里该放蚝油的菜不给蚝油却放了大酱或者猛劲儿往里兑酱油,该放酱油的菜却永远特抠门只放几滴酱油……但毕竟我这是被药翻了绑来吃的饭,不比先前平时我和美茵或者和大白鹤小C他们出去吃,可以随便地任由我讲究。

    桌上一共摆了差不多十五道菜,其中还有一只酸菜白rou血肠火锅,这已经是最讲

    究的菜了,其次是一盆白萝卜炖羊rou,再好一点的是一大盆加了火腿肠和葱花的蛋炒饭;盛酒用的是搪瓷大茶缸,里面装的是隔着杯子嗅起来确实辣眼、但也称得上香醇的高度散装原浆。唯独有一个保温防尘罩,被特意摆到了夏雪平的面前,而不是放在眼前餐桌的玻璃转台上。夏雪平疑惑地看了看端它上来的傅伊玫,又看了看坐在我俩正对面的邵剑英。

    “打开看看吧。”邵剑英提了提眼镜道。

    夏雪平想了想,揭开防尘罩一看,里面是一只奶油生日蛋糕,而且还是很老式的那种奶油蛋糕:蛋糕上面抹拟上的,都是扎扎实实的发泡奶油,周围的裱花、蛋糕上的鸢尾花、以及“ToXueping:HappyBirthday”这几个字,全都是拿奶油挤在上面的。

    这是先前夏雪平最爱吃的那种蛋糕。她其实不怎么吃甜点,但是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每年我过生日或者她过生日的时候,我总有这种老式奶油蛋糕吃。我是真的记不清楚这蛋糕是不是邵剑英送来的,只是记得她怕自己吃太多了,身上长rou,也怕把我吃成个小胖墩,所以每次都在交警大队、在市局或者让老爸拿去他的报社,先把蛋糕分一圈去,最后再只给自己家里留下那么一小块。问题是大部分的时候,我嘴馋、她也嘴馋,因此我俩总会在这个时候抢蛋糕吃。反正我哪回都抢不过她,在我更小的时候有好几次我还因为跟她抢蛋糕结果哭鼻子,她则带着幼稚顽皮的胜利者的笑容故意看着我,在我眼前把蛋糕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我俩谁也不理谁;一直到我哭完了、哭累了,她又故意笑着、强迫似的搂着我睡,我一想跟她置气不理她的时候,她却又把我的脸埋到她的温热乳沟之间搂着,还用着满是奶油香气的嘴巴在我的额头上亲吻,每每一到这个时候,我想生气却也气不起来了。

    ——我这时候也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实际上,人们对于很多事情不是忘记了,而是想不好该怎么办,所以只能说自己忘了。元旦那天我就合计着,夏雪平的生日快到了,要不是我和她就这么被邵剑英派人逮来,我也真不知道我今年究竟还能不能给夏雪平过上一次生日,无论我俩关系成了啥样,无论她是不是背叛了我、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无论是我身边现在又多了谁,给她过生日的事情,毕竟是我早就答应过的。

    只是我好久都没跟她好好说过话了。

    只是我也好久都没跟她一起过生日了。

    “生日快乐,雪平。”邵剑英也用着慈祥的目光郑重地看着夏雪平,“跟每年一样,老样子——全F市能做这种老蛋糕、还不加杜冷丁的,真不多了。唉,但是这家西点屋明天就要关门了,被那些当下网上最流行的蛋糕连锁公司给挤兑得开不下去了,可惜了。”

    “谢谢您。”夏雪平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蛋糕,倒吸着空气,眼神有点恍惚和茫然,“邵叔,谢谢您自从我爸走了之后,每年我过生日你都会送我蛋糕。”

    “对啊,这不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奶油蛋糕吗?哈哈……唉,其实就是恩师在的时候,每次他没空儿陪你过生日,不也都是我去替他买蛋糕给你送回家的?后来哪知道我也慢慢忙了,就只能我去买了、找人给你送去,有时候我还得把于锋找来,让他帮着买、帮着选……”

    “于锋”二字一从邵剑英嘴里说出口,别说是我和夏雪平,这一桌的老头老太太的眼神和脸色都变了,齐刷刷地看向邵剑英。邵剑英看了看夏雪平又看了看我,似乎也发觉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人,于是连忙准备改口:“嗬……反正我就记着,那时候……”

    “但是邵叔,”这次换成夏雪平打断了邵剑英的话了,她冷冰冰地抬起头来:“我早就不是谁说什么我都信,谁不让我说什么、干什么我都听的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奶油蛋糕这东西,我也早吃不下了。”

    “哦……是嘛……”邵剑英看着夏雪平,尴尬地笑了笑,“那……那就给秋岩吃吧。”

    “邵大爷,这玩意忒腻……我不是嫌弃这个不好啊,我是其实爱吃点带水果的,纯奶油的,尤其这种老式硬奶油的,小时候我还行。现在真一般了。”我直言不讳地对邵剑英说道,我又想了想,直接把其中一盘用洋葱芫荽跟炸花生米做的凉拌老虎菜端到一旁,把那奶油蛋糕端到玻璃转盘上:“要不您老几位谁看看,你们大家吃吧。”

    紧接着,饭桌上竟出现了有点让人忍俊不禁、同时又有点让人唏嘘的场面:

    “不了不了,孩子,真不了……牙口不好了,吃点甜的牙就疼,从牙槽能疼到后脑勺再到后脖子去……吃不了。”

    “我也不吃了,我这屁股坐下之前刚打了胰岛素,我这要是再吃这玩意,准得送急诊去。”

    “我也是,我看这一桌子菜,油大一点儿的我都不敢吃呢,奶油的东西我再一吃,血压血脂绝对上去了!今天我从家过来,你看,我还忘带降压药了。”

    ……除了邵剑英外,一桌二十二个老人家,没一个敢吃上一口这奶油蛋糕的。

    邵剑英看着眼前这只蛋糕,皱了一会儿眉头后,又对着傅伊玫抬手一甩手腕:“撤了吧,待会儿你跟小卢他们分了吃掉吧。桌上没人吃,也不能浪费。”

    “知道了,干爹。”傅伊玫走到我和夏雪平中间,端走了蛋糕,离开的时候还阴阳怪气地笑了下:“你可真行啊

    ,雪平,咱们还都得跟着给你过生日哈?”

    夏雪平回身冷笑一声,后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邵剑英:“菜也端上来了,过去也跟着回忆了,那么,现在我能说点什么话了吧,邵叔?还是说,我也得跟着他们一样,管你叫一声‘堂君’。”

    邵剑英停了,竟然还有些不好意思:“雪平,这个……他们这么叫我,呵呵,其实都没问题。你要是这么叫我,真是折煞我了。”他看着夏雪平,长吁一口气,想了想,取了桌上的茶缸,给自己先斟了一盅酒,然后张罗着让所有人动筷子,又饮了一盅之后,接着才借着酒劲说道:“唉……反正今天找你和秋岩来,也是为了跟你俩透底的。你想问什么你先问,我这个当叔叔的,今天会把所有我能告诉你的事情都告诉你——雪平,你问吧。”

    夏雪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她的询问:“詹教官联系那个日本人吉川,策划在红山文化广场刺杀蔡励晟,这事情是她自己的行为,还是你的主意?”

    邵剑英停顿片刻,回答道:“是她的主意,但是这件事,在座的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们是开会讨论决定的。其实你不知道的是,在年轻的时候詹俪芳还做过国际刑警的联络官,她在摩洛哥认识的吉川利政。剩下的事情,除了我们听她说过以外,现在在F市活着的人应该是没人知道了,在摩洛哥的时候,詹俪芳和吉川是情人。别看吉川是个国际头号恐怖分子,他确实是个会浪漫的男人,毕竟是‘毛利-两川’家出身的贵族少爷,而且在当年也是个小鲜rou。也是因为他们俩的事情,后来詹俪芳才到警校沦为一介教导教官,否则以她的能力,早就应该进入中央警察部了。”

    “杀了蔡励晟,你们能得到什么?”夏雪平追问道。

    没想到到了这个问题,邵剑英却故意地遮掩了起来:“抱歉,雪平,这个问题我暂时还不能先回答你。”

    “你不是说,你会告诉我的么?”

    “我刚刚分明说的是‘我会把所有我能告诉你的事情都告诉你’。呵呵,其实这件事我也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我要看看你和秋岩,你们俩接下来的态度我才能决定。”

    “那下面这个问题,你也不见得会回答我了?”

    “这要取决于你的问题是什么。”

    “你们到底在为谁工作?红党?蓝党?还是美国人、日本人,或者是俄国人?”

    “哈哈,雪平,你把我们想得也太简单了——杨君实也好,蔡励晟也好,李灿烈也好;易瑞明也好,那个南岛巴子汪起程也好;还有什么美国佬、小日本子、老毛子,都不值得让我们去替他们卖命。”邵剑英有些戏谑又有些傲气地说道,“我们只为了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袍泽弟兄们——当然,这里也包括你跟秋岩。”

    “哼,我跟秋岩也算么?我十月份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出了一趟远门,刚巧回来那天在我原来住的地方就遇到了入室盗窃,刚开始我以为就是个普通的窃贼,哪知道对方竟然丢了颗手雷要把我和秋岩给炸死——您现在又是要和秋岩喝酒,又是给我送生日蛋糕的,那么想置我和秋岩于死地的这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邵剑英听到这,也不免疑惑了起来:“这个……这个我真不知道——我是说那天的事情我确实有所听说,不过那都是后来秋岩给局里打电话、沈量才要出车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我敢保证,这个人不是我的人。”邵剑英转念想了想,微微一笑:“不过你现在提起来,我这会儿倒是能猜到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猜测的可能并不确切,不过雪平,我敢说这只是一场误会。”

    “邵大爷,这得是多大的误会,能用得着手雷的?”我吐槽了这么一句。邵剑英看着我只是笑笑,没说别的。

    夏雪平脸色苍白地抿了抿嘴唇,又问道:“佟叔的死,是谁动的手?”

    邵剑英很果断地、也似乎很理所应当地回答道:“是我。”

    “小邵,这事儿用不着瞒着她。”坐在我身边的柴老太太看着邵剑英说道,然后又看向了夏雪平,“平儿,这事儿还有我。”

    “还有我,”齐老爷爷也举起了那只在某一次与银行劫匪rou搏时候丢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我也有份儿。”

    “还有我呢。”

    “我也是,我也动手了。”

    “还有我,那天我也在……要不是我这胳膊五年前就使不上劲了,我也得补上一刀。”

    夏雪平看着眼前众人,很悲怆地点点头:“我真没看出来,各位叔叔阿姨这么心狠手辣。”随后她又瞪向了邵剑英,“你还记得么?我爸的尸体被人发现那天晚上,除了你以外,佟叔也在一直陪着我。火化的那天,我差点就要跟着进焚烧炉,也是你和佟叔一直扯这我的隔壁给我拦住了,佟叔还差点准备把我打晕……这么些年实际上他对我的照料,不比你差。”

    邵剑英推了推眼镜,然后无奈笑了笑:“呵呵,是么?你还记着这些呢?那家伙,自从恩师去世了之后,他就对我越来越疏远了……这些事情我都忘了。”

    “是,佟叔他自从我父亲被杀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离群了,但他私下里却也总来找我——不说别的,秋岩刚来局里,跟我闹别扭的时候,他总在我下班以后来找我,两头地劝着我俩和好;而且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每年在我父亲的祭日和七月十五

    这两天,他都会去我父亲的墓前看看……我从小就记着,你和佟德达是最要好的哥们儿,这你也真能下得去手!”

    “没有什么下不去手的,雪平,他该死。而且德达他死得也很坦然——那天晚上我们过去最后一次找他、想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我们还想着就我们这帮老胳膊老腿的,要是打一架,别说有没有把握能打得过即便也是老胳膊老腿儿、但年轻时候毕竟在特警队也待过一阵子的德达,就算两边都不见血,也指不定有多少人得犯个什么心脏病、脑溢血的,就算是腰闪着了都得歇上半拉月;但是德达走的时候根本都没用我们摁着,也没吭一声,一刀一刀地就被我们捅了。”邵剑英依然特别理所应当地说道,就好像他杀掉的不是他曾经最好的兄弟,而是打死了一只蚊子、一只苍蝇:“‘兹叛出者,受千刀万刃之刑法,不得超生。’这是你父亲当年定下的规矩,在这规矩前面,任何人都得服从,任何其他的事情、原因、交情,都轻如鸿毛。”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在邵剑英话音刚落,就叫唤了出来,“你说这个王八蛋规矩是谁定下的?”

    夏雪平没说话,但她被邵剑英刚才那一句话震惊了,大睁着眼睛看了看邵剑英,看了看围着这一桌子坐着的所有人,又大睁着眼睛低下了头。

    “是你外公定下的规矩,秋岩,”齐老头对我说道,“小邵没说错。”

    “当年小邵,是你外公在咱们‘天网’里面,最信任的人之一,他也是最遵守你外公志向跟‘天网’最初建立的精神的人。要不是看在这份儿上,我们也不可能一把老骨头了,还跟着他出来一起干。”柴老太太也对我说道。

    “我……你们……”我一时脑子一团乱,以至于舌头都打结了,“你们可别跟我开玩笑!你们的意思是:你们这帮人——‘天网’这个组织——是我外公建立的?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站在一旁的傅伊玫忍不住对我说道,“要不然我们几个怎么还会对你和你妈这么客气?”

    “傅伊玫!”邵剑英嗔怒着叫了她的名字一声,傅伊玫便也不再作声。邵剑英又笑了笑,指着傅伊玫说道:“你们俩其实还不知道吧?伊玫的父亲也是咱‘天网’的人,在某次执行咱们‘天网’自个的任务的时候,为了保护恩师,身上中了五枪牺牲的。她从小就没妈,把她带在身边养大,也是恩师生前的意思。”

    我又回头看了看傅伊玫,见她听邵剑英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确实噙着泪水,看样子邵剑英所言非虚。

    紧接着,邵剑英又指了指夏雪平说道:“艾立威那小子从省厅数据库里偷下载下来的档案,你跟秋岩不是应该看过了么?那小子恨你,但他也真对得起你。你拿着那些数据这段时间没少到各处的档案馆和图书馆去翻找旧资料,我猜你也应该对过去的一些事情了解了个大概,心里多少应该能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天网’这个组织,最开始就是由你的父亲夏涛一手建立的。我们在最好的时候,在恩师还活着的时候,别说一个小小的F市,我们的力量遍及全国;而且不仅仅是警察系统,全国的司法、检察、情报单位,都有我们的人。我们在这些方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查什么就查什么——整个国家体制,在我们的面前跟没穿衣服一样,更确切地说,我们就是这个国家的X光;没有一只鸟能从我们的手里飞走,没有一条鱼能从我们的脚下游走,这就是‘天网’!”

    “你分明是在骗我。”夏雪平冰冷且平静地看向邵剑英,“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更不会建立一个这样的组织。你们明明是在打着他的旗号做一些龌龊的事情才对吧?”

    “唉……”邵剑英叹了口气,这时候,柴老太太从她的身后拿出了一只翠绿色的布袋子——布袋外面还留下了一片烂掉的白菜叶,柴老太太颤颤巍巍地探手去,从布袋里面拿出了一个信封,又看了看邵剑英。邵剑英点了点头,指了指我和夏雪平:“大姐,拿给他俩看看吧。”

    信封里,是一张二十几年前的照片。

    这张照片没有经过打码处理,照片上一共有四十人——这四十人,正好都在先前市局上报失踪的那些离退休老警察里面,坐在最中间的,是我的外公夏涛,拍摄的场地,和我跟夏雪平在艾立威留下的那张SD卡中看到的那张百人大合照的场景一样。剩下的人里面,我能认出来的只有年轻时候的看起来十分憨厚老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像极了野比大雄和江户川柯南的佟德达,跟还没有戴上眼镜、刀条脸棱角分明、并且头发浓密、带着点自来卷、还留着酷似乔任梁薛之谦那帮歌手经常喜欢留着的遮脸长发的邵剑英——我还真没想到,现在看起来老态龙钟还谢顶的邵大爷,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个帅哥,也真怪不得被他从小养到大傅伊玫会看上他;而夏雪平,则是能把面前这些老人家们在照片上一一找到。

    “嗬,没想到还能看到这样的照片——艾立威从不知道是哪的数据库里偷来的,比柴姨你这张可好玩多了,黑条马赛克挡得那叫一个严实,我用各种处理软件都消不掉,只能累死累活的用rou眼跟过去档案上的寸照一点点找。有心了。”夏雪平冷酷地笑笑。

    并且,在这张照片上,虽然很模糊,但是我也注意到了外公的右手小拇指处,好像也戴了一枚黑色戒指。

    “剩下的这十几位呢?”夏雪平看完了照片之后,皱着眉

    对邵剑英质问道:“也跟你们对佟叔做的那样,被你们给‘处理’了么?”

    “确实是都死了。但有些人,呵呵,也用不着我们做……”坐在斜对角的一个头发都掉光的老爷爷说道,“像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奉献给国家和政府了,本来想着到老了能过上安慰日子,结果可好,二十几年前,两党和解、政体改革了——哼,他们是和解了,之前红党专政时候的账,甭管好账赖账都不认了!年轻时候民政部门、福利部门承诺的那些事情,现在都成了老黄历……唉……我们跟着小邵去找上门的时候,好些老弟兄、老姊妹,都只能蜷缩在毯子里裹着,跟条死狗一样,甚至有几位疼的说胡话、人也不认识了……得了尿毒症、糖尿病、和各种癌症的,都没钱治,也没人管……”

    “不是还有那么多非盈利公益机构么……红蓝两党和地方党团他们不也有不少什么‘救济金’计划、‘保民官’计划的,你们怎么不去跟他们说呢?”我完全是下意识地对他们问道。作为两党和解后长大的一代,我并不十分真切地知道红党专政时期的生活是什么样的,说有多么繁荣昌盛我不相信,说有多么水深火热我也不相信;而他们这些遇到了问题,却不去看照当下方式解决的老古董思维,实在让我理解不能。

    没想到我这一问,真像是让桌上炸开了锅:

    “找他们,找他们能做什么?”

    “孩子,你是不知道,你当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没找过他们吗?能找的都找了!可他们给的那点救济金完全像是打发要饭的——我们为社会为国家建功立业,到头来拿到的钱跟流浪乞讨的和酒鬼瘾君子们拿到的钱是一样的,这叫什么事?”

    “对对,前两天蔡励晟来给咱们送钱,我从我最后一拨的几个学生那儿听说,是你秋岩给他指的路,他才这么干的,对吧?你好好想想,秋岩啊,要不是他马上要参选、要让咱们投票,你说放在平时他能管咱们吗?他和杨君实搞联合省政府搞了四年了,也没见他俩来管我们啊!”

    ……

    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许真的是我太年轻太愚笨,有时候又很天真。

    夏雪平听着他们的牢sao,只是边听边皱眉,也并不去多加评论。

    说到最后,那个秃头的老爷爷又说道:“雪平啊,还有这个小秋岩,你们两个在咱们眼里,还都是孩子,你们不懂啊,不懂当初的天网对我们而言是什么,你们也不懂,老夏为什么要建立这么一个组织!所以,你们现在也应该是不懂,为什么我们要跟着小邵一起,重建这个组织……”

    邵剑英连着喝了三盅酒,闭着眼睛叹着气,又放下酒盅,看着夏雪平说道:“‘这个国家至此病了。’二十几年前,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廖京民跟叶九昇确定下来要搞两党和解的那时候,你父亲就是这样说的。他还接着这样说:‘如果这个国家一病不起,那么我们就要争取做这个国家的良药。’这些话,他没跟你说过的吧?雪平啊,你说你觉得恩师不会是能建立起‘天网’这样的人,但我倒是要问问你:你真的了解恩师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父母的人——你觉得秋岩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么?呐,我来问问秋岩,你觉得你完全了解你mama雪平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我看了看夏雪平,犹豫着不知到底该怎么说。邵剑英的这个问题,如果换成十月份让我回答,我是绝对会给出一个相当有底气的答案的;但是现在,我真的不敢说我了解她……周荻的日记、装着满是当年和于峰回忆的盒子、那份于锋给十几岁时候的她拍摄的泳装写真、还有那枚戒指——哦,对,那枚戒指是秦苒那个贱女人的,这个赖不到夏雪平身上。

    我正这样想着,邵剑英又继续对夏雪平老气横秋地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你现在肯定好奇,我们这帮人到底是怎么被你父亲纠集到一起,成立的这个组织的,对吧?”

    “怎么成立的,您倒是说说。”

    夏雪平倒也冷冰冰地跟着邵剑英捧哏。我是并不真正了解夏雪平,但我觉得邵剑英也不见得真正了解她——别人捧哏的时候一般都是服软了,但是如果夏雪平跟人捧着说话的时候,她肯定是在心里憋着火。

    接着,邵剑英便将故事娓娓道来:“那是在二十三年前的秋冬之际,当时担任重案一组副组长的我接到了通知,要求我们火速赶往首都,并几乎在同时,省警察厅跟安保局下令,在Y省各地实施管制宵禁令——我坐上火车的时候,发现那一整车都是各地市级警察系统跟检察院、法院的人,还有不少国情、安保的干部,到了首都,我们直接先去了中央警察部的大院,而你的父亲、我的恩师夏涛,当时正站在中央警察部总部大楼门口搭建的演讲台上。你的父亲跟我们这些来自全国的中低层警察司法干部们慷慨激昂地讲了一番话,随后我们就被临时编队、发放枪支弹药,去了首都承天门——而在那里,早在一个月以前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工人、农民,以及当时身份不明、但是后来被佐证查明是被当时的南港、南岛跟海外派来的一些颠覆人士——当然,还有一些来自红党党内的大人物cao控着的反对份子,煽动并响应着当初在南港的‘夺取油尖旺’的非法打砸抢烧集会,当初,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颠覆红党专政政权,而且还要扰乱当年马上要在首都举办的国际竞技盛会。因此,在

    你父亲的主导下,全国十九省四市、三个自治区、一特区在一起自发召开了‘全国警务司法工作代表大会’,并且成立了‘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然后直接到承天门前的广场上,与那些明明手上连电击雨伞、手雷、雷管、砍刀、猎枪和自制手枪都有的,却被某些媒体到现在还宣传成‘手无寸铁’的那帮抗议者武装对质了三天三夜——他们那些人里,最严重的顶多是残疾,而我们这边,死伤的袍泽不下两位数,跟我刚出生的时候,在首都发生过的另一场sao乱一样。”邵剑英看了看周围的这些老弟兄、老姊妹,又感慨又自豪地说道,“这就是‘天网’,我们为这个国家流过血!”

    “‘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原谅我岁数小,”我接过话茬说道,“除了我在艾立威那个二倚子留下的内存卡上看到过这个组织名称,今天我是头一次听说它。邵大爷,既然你说我外公当初在首都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为什么我从任何数据资料库里面,都没法查到一星半点儿?”

    “哼,因为当年的国家头把交椅廖京民出尔反尔,把我们出卖了!”齐翰激动地用手重重地戳着桌面呵斥道,“廖京民啊!千古的罪人!他为了自己身前生后能在国内国外留下个好名声,他不止把我们买了,还答应了外国列强们一大堆丧权辱国的条件——小孩儿,你可知道在我们这帮糟老头子、老太太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国家是可以自己研究电子芯片和人造卫星的么?”

    “孩子,雪平在这按说我不该提,我也不知道你mama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人,老太太我脸皮厚,也就说了:你也应该知道于锋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那个大叔不是她的前男友么,还是个叛国者。”我斜眼瞟了夏雪平一眼,夏雪平依旧眉头紧皱低着头。

    “不,在老太太我看来,小锋做得对:那个廖京民该杀!他做了我们好些人想做都不敢做的事情!明明我们已经快要完成清场,但是他廖京民碍于国际舆论影响,他不想被人把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他没有担当!于是就在我们马上将要取得胜利的时候,他跟人妥协了——照会了各国总领事,发布了声明,第二天,蓝党党首叶九昇就从南岛北市直飞到了首都……呵呵,大清朝早亡了,但是义和团被老佛爷卸磨杀驴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了。”

    邵剑英叹着气,接着说道:“对啊,随后‘全国警务检察监察司法联合会’就被直接定性为非法组织,并且就地勒令解散。但这只是上头那帮达官们看到的,实际上随着过渡政府的成立,我们也从这个‘联合会’一步步演化到‘十三省团结会’,再到后来的‘天网’。‘这个国家至此病了,但是如果这个国家一病不起,那么我们就要争取做这个国家的良药’——随后那几年,我们天网上下一直都在贯彻这句话:两党和解之后没人查的坏案子、死案子,我们查;指望靠着从红党里脱党加入蓝党或者自己创党来蒙人洗钱、或者是躲到国外的贪官污吏,我们抓——尤其是那些早在二十三年前就跟蓝党和‘南岛地方党’、跟美国人、英国人、日本人勾结的间谍,我们也没放过他们,抓不了的,我们就直接rou体消灭掉;明面上各个机关单位追查不到的赃款账目,我们找;南港南岛和内地这边军警宪特合并统一编制,有不服的或者趁机搞事情的,我们负责让他们屈服——甚至,只要是敢挡着我们的伟大光荣的道路的,我们就可以将其清理。雪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父亲的大手笔。世人总说易瑞明如何如何、总说那叶九昇、黄秀珠如何如何,实际上为这个国家真正出力做事情的,是你父亲!”

    我不知道夏雪平此刻是怎么想的,我的心里已经凉透了。

    早在国中时代我学习近现代史的时候,我的想法就跟老师讲的和教课书上写的不一样——教课书上大书特书的“两党和解时代的英雄”们,在我的眼里,全都是不忠于自己原有信仰和责任的小人,或者是为了一己私利博出名的夸夸其谈的空想家,再就是被人利用的没脑子的人。不说别的,就说前不久刚刚因为儿子被我逮住而后宣布退休的上官相爷,现在来看,他的确就不是什么好人,我甚至觉得如果有机会,首都的检察院和中央警察部应该好好查查他们上官家族;

    但问题在于,第一,要有证据,第二,查办这些人,要依法依规。虽说我也较不准我的想法是对是错,但从小我就是这么被夏雪平教育大的,即便在我跟她对着呛得最狠的那你几年里,这句话我还是信的。

    而且被他们那么杀掉的人,真的就都是叛徒、间谍、贪官么?真的是一直都这样么?那被眼前这些人杀掉的佟德达又何罪之有?我听得出来,他只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再跟着“天网”干了而已——我外公建立的组织,难道真这么没有人情味?

    夏雪平微微一笑,语气冰冷且满带苦涩跟讽刺地说了声:“嗬,原来我爸还是个这么伟大的人呢!”

    边说边喝着散装白酒的邵剑英热血上头,显然是没听出来夏雪平言语中的讽刺,点点头道:“那是当然!而且,雪平,我猜你应该不知道,你名字

    中的‘平’字是怎么来的吧?”

    “怎么来的啊?您说说呗。”

    “恩师先有了你哥哥雪原,他给你哥的名字取了‘雪原’二字,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你的祖父夏昊,因为夏昊老先生,曾经在林副统帅的部队里服役、后来慢慢跟着发迹,而且还是个战斗英雄;但是也正因如此,夏家也在后来因为林副统帅的谋逆之举,高低收到了一定的牵连,而一度过得很不好,并且因此,夏昊老先生去世得相当早了。但即便如此,先师还是希望他的儿子也能像他的父亲那样英雄。”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只父亲总跟我说,我妈也没事总跟我和雪原说,用不着您再给我。但是,这又怎么了?”

    “而除此之外,恩师钟爱日本的文化历史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他在先给了你哥哥的名字里取了个‘原’字,而后来再有了你,于是,他又给你的名字里取了个‘平’字,你跟雪原的名字按照长幼顺序反过来,既对应了‘平原’二字,又对应了日本古代武家的两大姓氏,‘平氏’和‘源氏’的汉语读音——恩师当初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就总在课上讲述日本古代历史:在平安时代,日本当时的所谓的‘武家’、‘武士’,其实正跟我们警察、检察、法院、安保与国情的所作所为一样,都只是被人拿来当成工具使唤!可是后来呢,从1159年日本的平治之乱结束,到1868年明治天皇实施‘王政复古’,日本保持了700多年的‘武家天下’,他们从被人当作刀枪随意使唤、成为了贵族地主都得忌惮‘人上之人’、‘天下之人’!——雪平啊,现在可以知道了吧!你父亲的胸怀,可不仅仅是限制在Y省这么一个半块月饼大小的地方的警察系统上面!他的胸怀,是天下!是要建立如同日本古时候,平清盛和源赖朝的天下——不,不不不!更确切地说,你父亲就是咱们Y省的平清盛、源赖朝!”

    邵剑英这番话说得我脑子晕、心头凉,而他自己,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亢奋。现在的“天网”在我的眼里,不是什么秘密利益集团,也不是什么地下敬老院了,这根本就是一个把我外公过于神化、超人化、偶像化的邪教。

    ——我外公,是“咱们Y省的平清盛和源赖朝”么?

    是,在这么一会儿,在我听过了邵剑英和这些老人家的讲述之后,我确实觉得他们口中的外公,跟这两位在日本国历史上号称武士的两大鼻祖栋梁的枭雄,不能说相像吧,但是确实听得出来,他们至少有共同的抱负;平清盛从被人到处驱使的工具人,通过参与接踵而来的政治事件和开辟日本与宋朝之间的贸易,一步一步掌握了国家的财务和军政大权,一跃成为平安时代最后一个太政大臣,而且正像眼前的天网组织一样,平清盛也有自己的所谓的“秃童”组织,想做什么,随心所欲;源赖朝呢,也是曾经因为自己父亲参与发动过政变,一度过得很差,被平清盛流放到了日本关东的荒蛮之地,尔后通过对日本东国诸地的联合,在平清盛死后一举消灭了平家,还受封“征夷大将军”,建立了镰仓幕府,真正开创了日本的武家政权,是当时日本真正的皇帝。

    可是,这两个人,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却并不算好:前者生前就被称为“恶相国”,后者除了消灭政敌之外,还谋害了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不少挡在自己前路的人。他们两个算是扶桑一国的伟人,而活在这两位伟人同时代的百姓,全都苦不堪言——我从书上看到有那么句话:非我类者,不配为人——国家在这二位的手中只是玩物而已,而那个时代的普通人,不过是屈附在玩物上的蝼蚁蛀虫。而我的外祖父夏涛,虽然若是不看照片,我已经几乎记不起他的样子,但是在我心里,他一直都是一个和蔼的、善良的、正直的、有人情味的老头。

    如天网这般“非我类者即杀”的事情,我敢断定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我这边正想着,邵剑英那边的恭维已经如滔滔洪水无法抵挡了:“不对……恩师他甚至比那两个小日本还要伟大!夏涛这个人,更像是再世的刘邦、再世的李世民、再世的朱元璋!”

    “邵大爷、邵大爷……邵大爷欸?吁!您歇会儿先!我说这个……各位爷爷奶奶,我何秋岩岁数小,不懂规矩,所以我说句难听的,您权当我没家教不懂礼貌,希望您老几位别介意——我怎么觉得,被你们老几位这么一通说,呵呵,我反而现在感觉我外公根本不是个人了,而是被你们给吹上天吹成了一个神了?我说句难听的,我外公都没了这么些年了,您老几位还在这猛吹他的‘彩虹屁’他能听见得了?咱们即便说,我外公在九泉之下、天堂之上能听见,退一万步说,咱们假使我外公活着,他听见你们说的这些关于他的话来,你们觉得他会不会相信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呢?”

    邵剑英一听这话,更加激动了:“秋岩,你年轻,心气高但见识得少,我们这帮大爷、爷爷奶奶,也都理解,但我还真就这么跟你说了,你别不信:你外公之于我们‘天网’、以及每一个情治司法界人士,他就是我们的神!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你现在走到哪,只要一提起你外公的名字,无论是谁都得竖起大拇指呢?身为恩师血脉的你,夏雪平,还有你,何秋岩,你们两个,难道不应该背负起自己父祖的遗志吗?”

    周围这帮老头老太太,也都打开了陈年话匣子聒噪了起来:

    “是啊,秋岩,你只是自己不愿意相信吧!我

    知道,其实还是我们这帮当长辈的疏忽于对你和雪平的关心了……”“秋岩,你外公比你知道的要英雄得多!”“秋岩,好多事一时半会儿来不及给你讲,等以后有功夫的,我慢慢跟你说说你老师夏涛公的厉害!”“秋岩,你真的,你跟你外公真没法比!你也肯定想象不到了!你外公厉害着呢……”“秋岩……”“秋岩……”

    但就在这七嘴八舌之中,在一旁宕机半天的夏雪平总算是忍无可忍:

    “行了!诸位叔叔阿姨,也再让我说句话吧:你们教育我和秋岩,无可厚非;但我还是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这些在座的长辈,尤其是听了您各位的谆谆教诲,更让我不吐不快了。”

    “你问吧,雪平。”“雪平,你问吧,我们知道啥,我们今天都告诉你。”

    ……

    夏雪平咬着牙,用鼻子吸着气,眼中闪着泪花,又狠狠而冷冷地说道:“那既然我爸爸是这个组织的创始人,是这个组织当年在全国的最高掌权者,是你们每个人心里的神;那为什么这样的他,居然还会被人杀死?”

    一句话问出来,一桌人一瞬间,居然都安静了。

    而且,在他们彼此面面相觑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他们这一相互交换眼神、一低头、一沉默,夏雪平的情绪便更加激动了起来,问出来的问题,也是一番接一番:

    ——“这个你们说不出来,是么,那好,我再问你们:是谁杀了我父亲?或者说,是谁派人杀了我父亲?”

    ——“你们还不回答是么?那我再问你们:以他在天网当中这样的身份,他在被杀的时候,你们当初为什么不保护他?”

    ——“那他被杀的时候,你们当初都在哪?”

    ——“那他被杀之后,你们这些人都在做什么?”

    ——“距离他去世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们难不成是不知道吗?那么到现在为止,你们究竟到底在做什么?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的拥趸信徒,你们一口一个‘恩师’、‘夏涛公’地称呼他,可你们有为他真正做了些什么吗?不要告诉我,现在在这张桌子上,就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自己,在一直寻找他被杀的真相?”

    邵剑英没说话,桌子旁坐着的齐翰柴晋宁等人没说话,在一旁站着的傅伊玫卢彦李孟强等人也没说话,但是夏雪平的这些问题,我其实都能想明白:

    夏雪平很早很早的时候,用不着艾立威的将死善言、用不着周荻和岳凌音对他们情报局工作的透底,她自己利用自己的能力手段,就已经从被天网威胁过的那些人的嘴里听说过,在这个国家、至少是在F市这里,唯独能做到把某些官员政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的,就只有这个叫做“天网”的神秘组织;无论外公是一个黑警贪官、还是因为政见不和理念不和挡了人家的道结果被人视为眼中钉rou中刺的好人贤臣,外公肯定是被天网给干掉的——并且以外公的手段,在这世上,真就没人能杀得了他了。而现在,邵剑英却告诉我和夏雪平,“天网”确实是外公一手建立的。

    那么,十九年前的真相,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就是外公精心设计让人杀了自己,要么就是天网背叛了外公——这句话哪怕是放在一个幼儿园孩子的面前,估计都能知道哪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而这种可能性的佐证,正是邵剑英他们此刻的沉默。

    “来说说吧,各位爷爷奶奶,我外公到底是不是你们‘天网’派人杀的?”我也跟着夏雪平问了一句。

    那帮头发花白的老家伙们对这个问题依旧难以启齿,只有邵剑英,想了半天,才对我和夏雪平说道:“雪平、秋岩,你们俩先别激动。这件事情的情况其实比较复杂,我只能说的是,第一,我到现在也并不是完全清除恩师到底是怎么被人害的,在我脑海中也仅仅有一个大概;第二,杀手有可能是‘天网’派的,但并不是我和在座的所有人派的。雪平,自从你父亲遇害之后,我们整个组织的情况就变得很复杂了。我猜你们一定会觉得,我们到现在仍然是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整体,肯定会觉得现在我在这里坐着,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全国的情况搅动得天翻地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我其实并不知道你父亲用什么手段能够在那样的大环境下,使这样一个覆盖于全国的秘密组织能够有条不紊地运作,但是他一死,全国的‘天网’组织,就像是在一个人手里同时被放上天的风筝同时断了线一样,抓也抓不住、找也找不到,你看我们坐在这里像是很有排场的样子,跟你父亲当年建立的组织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所以,当年你父亲被害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谁派来杀手来杀他都是有可能的。这件事情,并不只是你一个人在查,雪平!而且,这也是我今天把你跟秋岩找来的原因:我们F市的组织正在朝着之前最辉煌的时候被重建着,现在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两个在本省一直游散在外的分部,已经有所表示,愿意回归于我们了;你是他的女儿,秋岩是他的外孙,你们如果能够加入我们,那么全国的天网成员都会慕名而来、一呼百应!到时候,别说是要彻查当年你父亲的死,你父亲生前未竟的事业,也能够得以继续下去!”

    夏雪平舒展开紧皱的眉毛,轻轻闭上眼睛,显然是陷入了思忖。而看着仍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忠厚长者模样的邵剑英,再看看周围这帮

    眼睛周围满是沧痕的老头老太太、正如出一辙地用着侥幸还带着点儿胆怯的期待,注视着我和夏雪平,我的心里一时之间,有点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对付他们。

    人老jian、马老滑,邵剑英说的话很具有感染力和煽动性,起码对于二十岁出头的我的确是这样,但越是这样,我越怀疑他讲的每一个故事情节。并且,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处在童年和晚年的人,最不会骗人:小孩子不懂得这世上的道理,而老人们会把任何情绪都明显低地摆在脸上。邵剑英的话说的是天衣无缝,但在他说每一句话的时候我都在观察桌上的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同时,他们这帮天命古稀之人,也在看着我和夏雪平,就像看着两只随时会爆炸的煤气罐一样,尤其是当邵剑英说到他们并不清楚我外公究竟是被谁杀死的时候,不少人脑门上已经开始冒出了冷汗,患了帕金森的那几位,手更是在这个时候颤抖得厉害。

    最扯淡的是,刚才在十几分钟之前,李孟强还说先前他想杀了我没杀成的事情,现在你邵剑英就想着用真情要招揽我入伙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好糊弄?那么,要是这都是惺惺作态的话,他先前讲过的所有故事,以及他说什么我外公堪比平清盛、朱元璋这些话,就都有可能是假的。

    那么,这老爷子想得到的东西,就不是我和夏雪平的入伙,或者说,不仅仅是这样。

    “呵呵,又是‘血统论’……”我故意戏谑地笑笑,“在局里的时候吧,人家都说我何秋岩从警校毕了业直接能进市局重案一组,靠的就是我是夏涛的外孙子,沾了亲戚血缘的光儿;能当上风纪处处长和重案一组代理组长,靠的也是我是夏涛的外孙子,因为老祖的名号,大家都让着我;刚才您的干闺女这帮人没揍我,说是也是因为我是夏涛的外孙子,才对我这么客气;现在您让我加入天网,我cao,还他妈的是因为我是夏涛的外孙子。行,我何秋岩现在就算是不要脸了,走哪都得靠着我外公吃上一辈子,您各位爷爷奶奶,还有老邵大爷您,不嫌弃我何秋岩是个刘阿斗;但咱说天网要干的事业,咋的也得有点真东西才行吧?夏雪平倒是无所谓了,她都能徒手杀死两头狼,那我呢?况且,咱们接下来那可是跟整个警察司法系统和国家体制在对抗、搞纵横捭阖;咱们还要号令全国的天网,把整个组织拉回以前的建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整不好夏雪平都吃不消。而且我再问您几位一下,咱们这个天网,现在除了这栋不知道在哪的楼,除了您各位活祥瑞,咱们天网还有什么?我是不知道当年按您各位说的,我外公把它建立到最辉煌的时候,整个组织什么‘联合会’一共有多少人,要是就这些,勉强加上现在还在那边那屋看着方岳的那几位,呵呵,都用不着别的,市局直接把防暴组派来,就能将你们一锅端了。”

    “孩子,你这个可真小看我们这几位老古董了。”柴晋宁老太太带着几分骄傲地看着我,“我们这些人,当初也都风光过的,而且在各个单位跟警院里面,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别的我不敢说,只要我们一号召,我们当年的那些部下跟学生,也会一呼百应!红党不是有一句话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到时候,我们的局面可就不像今天这么寒酸了,那将是大好的光明!”

    “不是我故意寒碜您啊,奶奶,您看看,就今天这一桌饭菜,跟我元旦的时候在咱们局赵嘉霖她家、还有前不久我刚在蔡励晟他家吃的饭,都没法比较。您还说找学生和曾经的部下来——我不知道您哪位认识姚国雄和郑睿安这两位的,这两位大哥大姐现在也是重案一组的刑警,前两天我们出去办案子,他们俩就说自己曾经的老教官说是要给自己介绍‘兼职’,我没弄错的话,他俩说的应该就是这事儿吧?您各位可知道,这两位可是拿这事情当笑话说的?就他们这么嘴刁,您几位,就给他们吃这么一桌平时在盒饭里吃到了都得倒掉的菜,他们真的就能跟你们提起搞事业?”

    “小何,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这啥意思?你个小小孩儿家的,是吃过见过,咋的,拿这两口吃的埋汰各位爷爷奶奶呢?你知不知道这对于我们,多少年了都没吃过这样的了;你要是嫌弃,也不想想我们都已经吃成这样的,还能想着给你mama订个生日蛋糕呢?”齐翰第一个面子挂不住,愤怒地看着我。

    他一说话,其他人也都跟着掺和了起来。

    我在场面控制不住之前,抬手抱拳:“您误会了,但我的话要是气着您几位,我在这道歉了。我是不懂事,但我再不懂事,我在风纪处和重案一组干的这么小半年我也知道,搞组织、做事业,没有钱根本不能成事;何况——我是到现在也不知道天网具体准备干什么、所谓我外公‘未竟的事业’到底又是什么,但我觉着,接下来整不好,你们指不定啥时候就得跟蓝党的人发生点摩擦。在吃上,天网就比过人家,在其他的方方面面,你们又要怎么办呢?除了蓝党还有地方党团,还有红党;政客们之外,还有财团呢,就比如我刚才说的赵家的‘明昌国际’,还有黑道大哥张霁隆的‘隆达集团’、车炫重的‘太极会’;退一万步讲,像邵大爷刚说的那两个天网在Y省的分部,你们怎么就这么敢认定,他们要归附于你们各位?我刚才说的这些团体,你们是觉着他们也像你们一样穷?就你们天网干的这些事情,保不齐要搞盗窃、绑架、暗杀、勒索、渗透、刺探,这可都是奉献极大的技术活,

    我不说这里面具体需要哪些设备、需要训练什么样的人手,起码得有枪有子弹吧?刚才就卢大哥和伊玫姐把我和夏雪平逼来的时候他们手里的枪,每个月上枪油、换弹簧就得是笔花销,不是么?然后,你们天网是不准备建立自己的医疗系统么?咱不说像人家隆达集团自己就入股了一家私立医院,你们起码得伤口处理、摘子弹、缝刀口,再加上消炎感冒退烧和破伤风处理也得有吧?这要是再死了人,孑然一身的倒还好说,有家带口的,不得给一笔安家费?你们也别这么看我,邵大爷他现在是咱们市局的总务处处长,他身边的这些骨干都是总务处和后勤办公室的,这些事情我在这提,那算是班门弄斧,他们比我清楚——我估计您各位手头也不宽裕吧?要不然您老几位也就不用因为退休金和补助骂街了。想接着完成我外公‘未竟的事业’,各位爷爷奶奶,还有邵大爷您,您手里头还有啥啊?”

    “还有你,还有雪平——以及恩师留下的东西。”邵剑英这才总算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什么东西?”夏雪平接过话柄,立刻抬起头来,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雌狼一样,死死盯着邵剑英。

    “‘三大神器’。”

    我差点没被这四个字“雷”死——尤其是听着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的嘴里,冒出来这么一个中二病式的用词:“我说邵大爷,您别说您‘天网’自个的唇典行么?还‘三大神器’,我外公是日本天皇还是孙笑川?三大神器您去隔壁岛国自个要去呗,找我俩干啥?”

    面对我的戏谑,邵剑英则是一脸正经:“当年恩师在世的时候,正因为他手头的这三样东西,‘天网’才能无往不利,所向披靡;而随着他的被害,这三样东西居然瞬间消失,也正因为如此,全国的‘天网’组织才能在一夜之间四分五裂,然后一半蛰伏静默,一半到现在还在暗地里你死我活地争斗着——谁都想得到这三样东西,所以,在天网待过的人,都喜欢管这三种东西叫做‘三大神器’。”接着,邵剑英看看我,又看看夏雪平,严正又缓慢地说道:

    “这‘三大神器’,分别是:

    “第一件:全国天网成员的完整详细名单与资料——当年你外公活着的时候,就把我们分成了好几个分支,每一个分支的内部架构,都经过了严密的设计,有一套分支内部人才知道的暗语和身份确认方式。比如,在这张桌子上的我们诸位,小指上所戴着这枚戒指,就是当年我们在承天门前跟那帮暴乱份子对峙时候用的佩枪,这些佩枪被我们高温融成了铁水,然后锻造成了戒指佩戴在身上,作为分辨彼此的信物——要不是我们经过了这么些年的相互探底,有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这条分支上都有谁、也都不敢确定跟自己每天打招呼的、坐在一个办公室里、一辆冲锋车里的同事到底是不是天网的兄弟;但是据我所知,你外公是留下了一份完整名单的,那个东西我曾经见过。找一个接班人接替自己的事情以防不测,以恩师的性格,他应该不会没提前想过,那么这份名单也应该会留下的,如果我们有了这份完整的名单,全国的天网老人儿,都得听咱们的;

    “第二,全国范围内所有公务员和政客的要害资料——天网从刚成立的时候,就对全国范围内每个行政机构和事业单位副科级以上的公务员,和红蓝两党在全国的每一个市级以上组织的‘委员’、‘代表’及以上人员,都做了资料搜集和整理分析,并且把其中每个人最隐私最致命的东西,全都编纂成了册子,并且,应当是制成了电子版,但是,没有备份,只有原版,就在恩师的手里;我们当年能够对付得了那么多的官员政客,靠得就是这个,恩师身死之时,好多人好多事情还没处理呢,而想当年的那些人,在当年最年轻的,现在怎么说也都得当上个市长、局长、部长了,我猜这份东西应该还在,而且,只有雪平你能拿到,或者,恩师把这东西留给了秋岩也说不定……”

    “哈哈哈……”我摇了摇头,拍了拍夏雪平的手背,“欸,夏雪平大人,我外公有给我留下啥玩意了么?”

    夏雪平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俩都没打幌子,我外公确实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但是,有没有给夏雪平留下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可明面上,我还是继续拿邵剑英开涮:“唉,我说大爷啊,您这一口一个‘我猜’‘我猜’的,你是南岛那个主持人吴宗宪么?说得好像您比我外公都了解我外公似的……那第三个东西是啥啊?”

    说句实在话,对于前两样东西,到底有没有我是真的存疑:毕竟我听邵剑英讲的这些东西真的跟听神话似的;但是当他说出了第三个东西之后,我手心里的汗水立刻多了起来:

    “这第三样东西,是你外公名下的一个存在北欧银行的美元账户。”

    我本想说些什么,但硬是自己把话憋了回去,我看了夏雪平一眼,而夏雪平此刻听到外公的这个美元账户的时候,脸上并没出现她之前第一次听说时候的那种茫然与困惑。

    邵剑英看了看我俩,也冷笑了一声:“呵呵,没错,就是之前好些人念叨着的那笔钱,尤其是桂霜晴那个傻丫头,竟然打着要查你父亲生前贪墨的旗号公然在局里问你在哪——且不说查一个已经去世将近二十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