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讨过那么多家饭,还得是顾家的饭最爽口。”葛东晨端起碗就是一顿吃,土匪似的把近前的菜一扫而空,晚来吃,饱得快。 吃完两人转到书桌坐去,望着窗外二月春,一致发了感叹:“顾家确实舒坦。” 关云霁又恨起生不逢时了:“我怎么不托生在顾家呢?” “就是,我要是姓顾,二话不说当个好大儿,爹要我到北境去打仗,我二话不说提刀就去。”葛东晨笑起来,“搞不懂顾世子是怎么想的,有个一心为国的好爹,还有那么个一心为家的好娘,干什么偏要跟他们作对呢?” “就是,瑾玉就知福惜福的。”关云霁接口,不知怎的提到那小讨厌鬼,“顾家比别家正派了不知多少,就是怎么想不开养了个顾小灯,一见他我就心头火起。” “他现在是顾山卿。”葛东晨直笑,“人变得白亮,名字也变悦耳,就是那股傻乐劲没剔干净。你清高不出门,他下贱尽串门,一上午下来把能巴结的都巴结了,我来时路上听到几个三四品军官家的儿子讨论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品评哪个窑子的头牌。” “你说话真是毒啊。”关云霁听他说话总是会感叹他的嘴皮功夫,但也没反驳,“他是能巴结,上午还往我这跑,拒之门外了还使尽浑身解数又来了。” 葛东晨愈发笑:“谁都巴结了,就我和苏明雅没有,真是厚此薄彼,为什么呢?起初他待我很热乎的,现在宁可跑到你这来讨冷眼,也不肯到我跟前来领热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关云霁幸灾乐祸,心情忽然变好了。 “要知道你关家可是和安家有仇的,他得了王妃娘娘一阵子教养,是不知道这事么……” “东晨!” 关云霁骤然变色,葛东晨也一脸回过神来,笑着轻拍自己的脸道歉:“对不起,我这嘴漏的,你放心,我也就在你面前没提防,搁外人面前嘴把得严严实实的,什么八卦能说,什么秘辛忌讳,我都有分寸的。” 关云霁愠色不减,既是怒于葛东晨随口就提自家的隐秘,也是心虚于自家的旧孽,警告道:“你最好有分寸!关家如今和顾家交好,和安家也太平往来,这可是今上的决策!” 葛东晨笑着连连道歉,眸光一转继续谈论顾小灯:“不过顾小灯身份也奇怪,我查了查他进顾家前的身份,他那位平民爹不是普通江湖草莽,很有来头,也不知道身上藏了什么稀罕物。” “藏了泥巴,掏出来砸你一脸。” 葛东晨笑了笑,往后一靠,半身便掩在了阴翳下:“云霁,你说他凭什么总是那么快乐呢?我讨厌他那副天塌下来也傻乐的德性。不过是顾家雕琢出来的一块石头,要到别人手上去摔着玩的货色。一点心眼都没有,来了大半年还那副灿烂样……看着真叫人不爽。” 关云霁嗤笑:“我就知道你也讨厌他,之前装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不乐在其中了?趁早离那田舍奴远点,跟他玩又跌身份又指不定闹出什么麻烦,以后他要是真钻到了天威底下,你非得惹出一身腥不可。”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闲得无聊,精力无处发泄,趁早收几个侍妾算了,回家也能好受点,枕边暖一点不就行了。信得过我的话,我推几个关家的给你得了。” 葛东晨一下子有些无语:“我说顾小灯,你跟我说什么?小子,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还是存心要让我不好过?” 关云霁喝了杯茶,神情无奈:“这不是看你家里冷清么,你又缺人伺候,太无趣才会把目光放到顾小灯身上去,放眼整个长洛,谁家继承人混成你这穷酸样。” “我犯不着。”葛东晨直起身来,拿过桌上的茶壶对壶喝水,喝完放下又是爽朗模样,“这广泽书院好,顾小灯也好,我还没开始玩呢,你少指手画脚,想玩就跟我一起,不想就玩鸟去。” 关云霁啧了一声:“行,祝你早死早投胎,别投南境胎了。” 葛东晨笑骂一声,拽起他便往外走:“行了跟我出去走一圈,你缩在龟壳里干嘛?要孵成第二个苏明雅吗?走了关少爷,出去认认人,找点乐子玩。” 关云霁只得跟着他,这会已是未时,除了仆人,公子哥们大抵都在午睡,路上没有多少人。葛东晨拉着关云霁就近到了一个三品武官家的儿子门口,一报上姓名,书童便立即敲门,门内的公子也急忙相迎。 “我来找你玩,没别的意思,就说几句话。”葛东晨笑着拍拍那公子的肩膀,他比同龄人高,气势总是压别人一头,家里身份又高,俨然是同代军官子弟中的马首之一,“你上午见过顾家山卿了吧?” 那公子忙点头:“是,顾山卿为人热切,待人热忱。” 葛东晨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和关少爷都很是讨厌他,你说,怎么办为好?” 那公子和一旁的关云霁都楞了楞,关云霁还没开口,就听那公子点了头:“葛贤兄说的,我都记下了,不光我记住,周围的同窗也都会记住的。” 葛东晨又笑着用手指划过自己的嘴唇,示意噤声:“咦,我刚才有指使你什么吗?” 那公子又毕恭毕敬地行礼:“贤兄什么也没有指使,是我们自己觉得顾山卿不好。” 葛东晨满意了,笑谈一阵就拉着关云霁离开。 “除了苏明雅那个药罐子,其他人都妥了。”葛东晨对关云霁勾肩搭背,“我倒要看看,那小傻子还能开心到几时。” 关云霁眉头拧起又松开,半晌哼了一声:“管他呢。” * 顾小灯睡了一个午觉起来,下午又兴冲冲地出来认识新朋友,却不知怎的,上午还和和气气的少年郎们下午都对他视而不见,一个个变得高冷,就连住在顾小灯隔壁的几个软萌小少年也关了门不理睬他,要知道他们上午明明还很亲近的。 顾小灯头一次过集体生活,暂时还没摸清楚怎么个回事,吃了几个闭门羹后转头问奉恩:“他们怎么不理我了呢?” 奉恩仍只是轻笑:“您和公子们的相处之道,不是我们为奴的能置喙的,您再努努力看看?” “好吧。”顾小灯笑着揉揉后颈,“反正来日方才嘛。” 他轻快地走着,旁人不搭理他,他就打算去找苏明雅。快走到时忽然看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揉揉眼定睛细瞧,泪意骤然就涌了上来,刚想叫一声“祝门神”,忽然想起了当日他举起戒尺鞭打在那人背后的情形,谨慎叫成了:“祝管事!”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面瘫的祝弥。 顾小灯顶着红眼圈快步上前去:“祝管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祝弥衣冠楚楚,和从前没有两样,板正严肃地朝顾小灯行个礼,说话像织机一样平稳无波:“表公子安好,多谢您关怀,我一切都好,现如今统管广泽书院一应杂事,您若是生活上有吩咐,便差书童找我。” 顾小灯瞧他脸色、站姿,的确健健康康,像是没有经受过顾琰手下的杖刑,心里才松了口气,问道:“那你现在是书院的山长?这算是升职了吗?” 祝弥一顿,点了点头。 顾小灯便笑着拱拱手:“那恭喜你!” 祝弥眉目温和了些,弯腰又行了一礼:“那么,您保重,我先退下了。” “好!等你有空我再找你,可以吗?” “自然无有不从。” 顾小灯挥着手看他远去,揉揉眼转头和奉恩说话:“奉恩,你认识祝弥吗?” “只有点头之交。”奉恩实话实说,“我只知道祝管事是家生奴,他和他弟弟都颇受赏识,他弟弟现下是四公子身边一等的侍卫。” “我刚到顾家来时,他带了我一阵子,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邻家大哥,但后来因为一些奇妙的事,我违逆本心拿起戒尺打他了,我头一次打人。”顾小灯说着便低头揉揉后颈,“奉恩,我希望我不用再打人了,你和奉欢都很好。” 奉恩默了默,轻笑不语。 顾小灯抒发完小忧愁,继续带着笑容去串苏明雅的竹院,书童见他来,脸色颇为复杂,但还是让他进门了。 一进到正堂,只见苏明雅正站在一个不小的水晶缸面前,意兴阑珊地看着。 “苏公子!” 苏明雅脊背一僵,迟缓地侧身看过来,登徒子一词差点滚出唇齿:“……小灯。” 顾小灯雀跃着凑近过来,先亮晶晶地看他:“苏公子,你气色好多了。” “嗯。” 苏明雅别过脸,顾小灯也跟着看向那新摆放的水晶缸,好奇得晃晃脑袋:“哇,这个是什么?我刚才见到祝弥了,这不会是他带来的吧?” “苏家的物件。”苏明雅认真地看着水晶缸上照出的顾小灯倒影,“东川上供的海月水母,白天瞧不出什么,夜里水母会发光。” “水母!” 苏明雅侧耳听他惊叹,紧接着听到他俗到渣的话:“水母是能吃的!” 苏明雅:“……” “以前听讨海的渔伯伯说过,捞到大水母之后用草木灰点生油去洗它,煮点椒桂拌虾醋,或者拌点辣rou醋什么的,把大水母片片沾了醋佐味,又香又鲜的!” 苏明雅安静,听着竟然有些想尝。 “不过这是小水母。”顾小灯凑近水晶缸去瞧,剔透晶体之内盛满了水,水里纳着悠悠漂浮的水母,“它们会长大吗?” 苏明雅垂眸看他那快要贴到水晶缸的长睫毛,不由轻笑:“长不大的,你没有口福了。” “没关系,我能大饱眼福!”顾小灯笑着转头看他,眸子亮如星辰,“现在是白天,它们是透明的,我能看看夜里的发光水母吗?” 他就是想多待在这里,看稀奇水母,看稀罕美人。 苏明雅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确舍不得赶走这么一个人。 “好吧。” 顾小灯开心得能绕他跑上十圈,不能跑便两手交握,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苏公子你人真好。” 苏明雅转身朝桌案走去,身后小狗一样的小家伙黏糊糊地跟过来:“苏公子,今天书院搬进来了好多小伙伴,你想出去串串门吗?” 苏明雅轻笑:“明天开课,届时不就都见到了?” 他心想,来书院的都是些门楣低过他的,哪里需要他去串门,那些人主动来拜见他还差不多。 比如顾小灯这样。 闲话一下午,等到天色暗下来,灯烛不点,水母缓缓泛了光,水晶缸如梦似幻,水母像永不熄灭的昙花。 苏明雅坐在一边凝视水中光源,顾小灯透过微光去看他,不知楞神傻笑过几次。 小轻薄郎。 小色鬼。 * 翌日二月十五,顾小灯一大早起来,头一天上课不必拉骨锻体,他穿好素白的学子服,兴致勃勃地跟着小书童出了门,想和邻居的几个小少年打招呼同路走,没想到所有人见了他都绕道而行,仿佛他是五毒物。 顾小灯越发纳闷,但还是被头一天上课的兴奋劲掩盖了过去。 学堂离学子院不远,有南北两面,由一道高墙隔成男女两堂。千金小姐们人少,住的是广泽书院南边的园林,那边的住宿条件比学子院好一些,景致美上许多。 南堂是女堂,北堂便是男堂,第一天授课,女堂那头的女夫子别出心裁,是顾家二姐顾如慧,男堂这边则是安震文,怕是苏家担心苏明雅头一天不适应,特意让安震文来安他的心。 顾家私塾第一年开,书院如此之大,来者却不多,共有少年二十五,少女十七,条件优渥得首屈一指。 顾小灯进了北堂,里头一共二十五个位置,五列五排,位置大有文章,靠左和靠前是家世最贵重的座位,越靠右靠后则越寒微。 第一列从左到右,自然是苏明雅、关云霁、葛东晨等人,顾小灯则坐在最后一排、最右的位置。 顾小灯没有什么阶级意识,虎头虎脑地在位置上坐下,乐呵呵地打开分发到手的书卷,看一行能乐三回。 整个学堂就没有一个长得不周正的。 全是好看的! 他自心里狂笑,此处又能学习上进,又能看美人养眼,还能避免孤独,实在是让他乐开了花。 等到安震文走到讲堂上,他的喜悦更是达到了巅峰。 连先生也是顶顶好看的! 顾小灯开心到捂住嘴巴,如此才能掩饰他那快要飞到太阳xue的唇角。 头一天开课,安震文十分和煦,温温和和地先讲些晋国的科考制,总纲书目列过,详讲科目考法,辅以自身经历为例,一个上午过得极为愉快轻松。 白衣学子们听的都是外头听不到的真实内行,等到散课仍意犹未尽,大有上前去围住安震文询问的。 顾小灯听听写写,勾勾画画地记在小本子上,满足得不得了,还给上午的晨课写了一句小小的总结: “世道太平,人间盛世,长洛黄金乡,广泽桃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