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下午的课则是走出学堂,少年郎到北边的武场去,少女到东边的艺场去。顾小灯在去的路上遥遥看到了白衣少女们往东而去的身影,她们像一道白云,走向能结彩虹的天边,是遥遥一望便觉人间美好的象征。 顾小灯感动得不知如何分说,忽有一人擦肩而过,不偏不倚地撞过他肩膀,他哎呦一声捂住肩膀,皱皱鼻子笑着想说话,撞他的公子哥先轻声嗤笑道:“贱胚。” 顾小灯傻眼:“啊?” 那公子直往前面走去,顾小灯疑心自己听错了,快步追上去想问个说法,半路忽然又有人走来撞他,这下力道不小,他个子不及对方,一个趔趄扑到地上去。 周遭便响起了笑声,夹杂着几道不太小声的议论:“我当他是顾家近亲,原来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末流远亲。” “我说呢,他身上一股泥腥味,原来是从田舍里带来的,骨子里刷不走的下流做派。” “就是,一身艳俗气,贱胎里带来的。” 顾小灯就地爬起来,也不让书童扶,气赳赳地转了一圈:“歪!谁说我坏话!” 议论他的人倒是扭头就散,浅尝辄止地戏弄他一番罢了。 书童上前来擦拭他沾上的尘土,顾小灯摸摸后脑勺,不解地问他:“你刚才听见他们说我没有?我做什么不好的事了吗?昨天还好好的一群人,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书童哪里回答得了,只恭敬道:“公子,仆只是为您领路和拿东西的。” 顾小灯心想也是,不为难人了,百般不解地走向武场去。等到了地方,人人白衣洁净,就他半身灰扑扑的,授课的安震文走到他面前时蹙了蹙眉,轻问道:“山卿,你为何衣裳不洁?” 顾小灯腮帮子气鼓鼓的,手一抬就把撞了他的人指名道姓地指出来,那两人只是一脸无辜地面面相觑:“冤枉,大路朝天,我等为什么专门走去挤兑你?我们连你姓甚名谁都记不太清,反倒是你,红口白牙就对我们直呼姓名,焉知不是为了吸引安先生的注意力,一早准备了这出好戏?” “害呀!”顾小灯眼睛圆滚滚的,“亏你们真能说啊!” 他撸起袖子待要噼里啪啦掰扯一通,安震文便抬手摸上了他脑袋瓜:“山卿。” 顾小灯脑袋被这位血缘上的小舅一摸,心情就如往井里提水的桶一样,咵的一下满满当当的,他顿时抬头冲安震文笑:“先生。” 安震文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摸他脑袋瓜,他鲜少亲近自家小辈的,手心泛热拿不开,竟无奈得不知说什么好:“你以后走路小心点……” 顾小灯踮踮脚,顶了顶安震文的手心,小狗一样开心:“好吧,我以后会注意不被人撞的。” 安震文只得摩挲两下他的发顶,权且当做安慰,而后走去说那两位学生。 说罢一转身,只见顾小灯还抬起两手盖在脑袋上,有一股子不管他人死活的灿烂明媚,不像是遭众人排挤了,倒像是他明亮得排斥了众人。 安震文轻咳两声,转而去教下午的剑术课,在场学生基本都有底子,教得很是轻松,他原本唯一要教的苏明雅午间咳了一刻钟,吓得他不肯让他来,将他摁回竹院去了。 场中学生正好两两对弈,初来乍到都是浅浅比划,他边走边巡视,走过半圈看了几眼顾小灯,没看出什么便继续向前走。 那头顾小灯持着木剑,有模有样地和对面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少年比试,原本规规矩矩的,安震文一背过身去,对面少年迅雷不及掩耳地挑起木剑,剑尖打在了顾小灯肩头。 顾小灯捂肩嘶了声,那少年脸色发白地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轻没重的,我还是去找他人比试吧。” 说着逃路似地跑了。 顾小灯揉着肩膀满脑子问号,提着木剑直接去找下一个比剑搭子,这回真不是错觉了,对方故意在比试间一剑拍打到他侧腰,疼得他差点就地蹲下。 那公子嘴上说着对不起,却凑近来耳语:“就你这身子骨,读什么书练什么武啊,我看最适合你的就是躺下。” 顾小灯二话不说,捏着木剑往对方的鞋面戳去,对方当即疼得单脚跳开了。 “金鸡独立,以后你在我这就叫金鸡,我看最适合你的就是下蛋。”顾小灯气哼哼地小声说了回去。 顾小灯说完提着木剑想去找安震文,不为告状也为讨个摸头,岂料一转身,葛东晨便冒了出来:“山卿贤弟,可以同我比试吗?” 顾小灯谨记着离他远点,看也不看便转身了,一抬头看见不远处闲得望天望地的关云霁,风一阵似的闪过去了:“关贤兄,我和你比试好吗?” 关云霁没成想他是真的宁可来自己这儿受冷眼,怔忡地看了他片刻才回神:“我累了,找别人去。” 顾小灯大惊:“你这就累了?这么不行么?” 关云霁本想着怎么替他解围,听此火冒三丈,扭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去一会还听到顾小灯的嘀咕:“脾气不行,身体也不行。” 关云霁:“……” 任人把他欺负死算了! * 如此过了一旬,顾小灯也没想到自己的私塾生活竟是这等莫名其妙,周遭近龄的少年郎们竟没几个好相与的,多的是表面和他阴阳怪气,背地里使绊子使坏点子的。 他找不着北,日子一天天的步履维艰起来,恶意四面八方来,他感受到时便回击过去,大多数时间还是专注在两重功课上,白天学堂,夜里锻体,累得没那个功夫劲去和他人玩把戏。 有时心情烦闷,学堂里抬头看几眼苏明雅,心情顿时心花怒放,顿觉做什么都有动力,苏明雅文课上得多,武课上得少,看多一眼便有多一瞬的开心。 如此忙碌过去三月,顾小灯掰着手指头细数,终到了五月十五,他和顾瑾玉的生辰日。 顾小灯提前去问了祝弥,得到顾瑾玉于五月十三返回长洛的消息,开心得睡了两晚上的饱觉。 他拜托祝弥给顾瑾玉传个话,十五那天想见见他,十四这天夜里,窗边传来隐隐的敲击声,一开窗扉,海东青花烬带着盛夏的热气一同扑进了他怀里。 翌日午课一散,顾小灯衣服没换便快步跑出了广泽书院,一路喜笑颜开地赶回了原先住的小院子,还没到地方就先看到了花烬在院子上空的盘旋身影。 等进了院子,顾小灯哒哒跑进房间里,一进门就看到窗边坐着个身着朱墨衣裳的少年。 顾瑾玉竟倚在窗边睡着了。 五月夏之中,太阳落得慢,天格外的蓝,晴朗得万里无云,大把的阳光泼下来,热得海东青躲进窗檐的阴影里。可顾瑾玉就曝露在阳光下睡着了。 他的头发不知怎的变短了,束成一束高马尾,发梢只在后颈处微动,风稍一吹,鬓发在阳光里张开触角一样根根分明。 顾小灯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不知怎的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也许是由他想到了张等晴,不知参了军的义兄会不会也像顾瑾玉一样,长大了些,眉目更英俊了些,人更疲惫了些。 海东青看到顾小灯便呼啦啦飞了进来,大翅膀几乎是给了窗边的顾瑾玉一个大耳刮子,顾小灯手忙脚乱地抱住海东青时,顾瑾玉也醒了,眼眸在盛夏的逆光里,眼神忽冷忽热的。 末了,顾瑾玉让仆婢们退下去,待到房间里只剩两个人,他说道:“生辰快乐。” 顾小灯抱住海东青小跑过去,吸了吸鼻子,故作抱怨道:“不会吧四公子?就空口一句,没有礼物啊?礼物在哪呢,快掏出来。” 顾瑾玉懒懒地靠着窗,坐着仰首望他:“表公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你不祝我?” “祝啦祝啦。”顾小灯抱着花烬连连点头,“祝我们树杈子天天有够够的时间睡大觉。” 顾瑾玉抬手摸摸花烬安逸的脑袋:“那我就祝顾小灯天天都有上不完的功课。” 顾小灯使劲摇头:“不行不行。” 顾瑾玉笑起来,片刻又道:“祝你长不大。” 顾小灯便坐到他身边去,肯定了这个祝愿的美好之处。 “祝我长不大。”他看向顾瑾玉,“可是你长大了。” 顾瑾玉往后一靠,似乎又晒着夏日睡着了。 顾小灯就安静地一同晒夏日的余晖。 第22章 顾小灯抱着花烬晒了会太阳,心里的安宁劲涌上来,不一会儿也打起盹来,他觉得不过是眯着眼养会神,谁知再睁开眼时,窗外日落,霞光里只剩叼着发簪的花烬。 顾小灯左顾右盼,屋里没有人:“瑾玉人呢?” 海东青蹦跳到他身边,不住伸长脖子,似乎在示意他收下它叼着的墨玉发簪。 “你叼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顾小灯笑着摸海东青脑袋,取下那发簪擦好左看右看,“这是你主子送我的吗?太客气啦,他还真准备了礼物吗?” 花烬叫了响亮的一声,像应了声“是”,顾小灯笑起来,索性就把发簪收进了怀里,走出门时见到奉恩,便问顾瑾玉的下落。 “四公子被叫回西昌园去了。”奉恩笑道,“他刚回长洛两天,今天是大日子,今夜怕是要应酬得厉害。表公子,书院明天还有课,如今天色已晚了,我们不如先回去吧。” 顾小灯刮刮鼻子:“王妃娘娘那边没有叫我,也没有什么话给我吗?” 奉恩脸上浮现不解的微笑神情:“没有,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顾小灯嗳了一声,笑着摇摇头:“没事没事,四公子他们忙去,我们回书院吧。” 他快步走到奉恩前面去,走出院落后日落路灰,他觉得有几分窒闷,赶紧想点开心的,抬手拍拍怀中的发簪,心想有生辰礼物很是不错了。 想着顾瑾玉,又想苏明雅,这么一路走回了广泽书院,他还是有些郁郁,便搓搓脸转头去吩咐奉恩:“可以让我自己走走吗?暂且不要跟着我,我想静一静。” 奉恩善解人意道:“那便让小书童跟着您吧,天要黑了,我担心您迷路。” 顾小灯笑着点头,回到学子院后叫上小书童,便在日暮里随处走走。 他想着这个时候,其他学子们大约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饭或者休息,路上果然行人寥寥,他便打算在学子院里漫无目的地逛逛,反正不要一个人。 不知游魂似地走了多长时间,顾小灯越走越发呆迷茫,夜色渐浓,孤独感也更浓,他终究是败给了寂寥,便握握拳头在心里大声叨叨:不行,去找苏明雅,就算这个时候去很是无礼很是唐突,我也要去串门!今天我生辰,我要看漂亮的病美人以慰心灵! 下定决心后,他搓搓手转头想和小书童说话,麻烦他引路带去苏明雅的竹院,谁知这一回头才发现小书童不见了。 顾小灯此时正走到一处僻静幽暗的地儿,学子的屋舍之间本就有一定的间隔距离,布局错落,用矮植和假山隔出了一块块网格地,如今他正处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空地,周遭静悄悄,暗幽幽的。 顾小灯连忙呼喊起书童的名字,喊了几声后听到左后方的假山后有声响,那书童脆生生的声音含糊地传过来:“顾公子,我在这儿,方才内急憋不住到假山后来小解了,谁知不小心撞到了头,这会有些晕乎。” 顾小灯听了赶紧走过去:“那你扶着假山做几个吐纳,我来瞧瞧你脑袋,别不是撞出小毛病了……” 他刚走到那假山边,忽然有个人影窜出来,展开一黑色布袋,猎人抓兔子似地把他兜住脑袋,布袋一束紧,顾小灯眼前全黑,呼吸凝滞,人吓懵了,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摁到假山上去挨揍。 身后传来模模糊糊的笑骂声:“顾山卿,你倒是接着横啊?什么小贱种,也敢对我冷嘲热讽?” 顾小灯双手被反剪,后背手臂膝弯都遭着拳脚,这也就罢了,让他丧失思考能力的是套住脑袋的黑布袋。眼前骤然一片无尽漆黑的滋味让他错觉回到了那座紧闭塔楼里,内心深处的惊惧复苏,他感觉不到皮rou苦楚,只感受到凛冽的窒息感。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脑海里涌出混乱的记忆,全是他忘记了的七岁前的模糊记忆,浸泡在水缸里的,银针掠过手臂的,养母和义父模糊的呼喊的……他沉浸进自己的紧闭室,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现世。 几个少年正殴打得起劲,忽然冷不丁听到不远处响起的冷声:“你们在干什么?” 为首的公子哥扭头一看,先是一愣,再是讨好:“葛贤弟,你是出来散心么?我们闲来无事闹着玩呢……” 话未说完,葛东晨就快步过来给了照面一拳,习武子弟拳劲猛,其他人都知道他武力高,顾不上别的,其余四人当即拖起摔倒在地上的同伴急急忙忙地跑了。 葛东晨也不去追,眼疾手快地捞住往地上滑的顾小灯,摸到他颤抖的小身板,心脏一紧,便立即去摘下他脑袋上的黑布袋:“顾小灯?” 手里的小家伙眼神涣散,脸色煞白地呼哧呼哧喘气,葛东晨瞳孔一缩,低头附过去呼唤,一声声好似叫魂。 他一边唤着一边忙乱地打算横抱起他,怎知顾小灯的反射弧就是这么奇妙,忽然“啊哒”一声醒转过来,攥起一个拇指突出的拳头就往他脸上呼来。 拳头虽小,拇指却尖尖,葛东晨只来得及一偏脑袋,用左脸挨下了这一小拳,眼下被那小拇指一刮,皮rou顿时火辣辣起来。 他闷哼了一声,只松开左手去捂住脸,右手直接把生龙活虎的顾小灯压进怀里,直接用体型压制住他的拳头。 他痛并舒爽着,竟还能嘶着气笑起来:“小灯,是你东晨哥我,别再打错了,方才欺负你的人都跑了。” 怀里的挣扎顿时停下来,顾小灯那脑袋瓜奋力地钻出来,他捂住左眼低头,就和他三眼相对。 顾小灯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了,皱巴着怒气腾腾的粉白脸,眉目鲜妍生动,见到笑着的葛东晨,怒气才散了一半:“我打错人了?”